那些被AI替代的人
網友們常說:“時代的一粒灰,落在個人頭上就是一座山。”而現在,人們面臨AI替代、經濟下行、全球化進程倒退的3重影響,可以說是灰塵漫天了……
最近,英國衛報的查理斯·麥高恩採訪了全球各地被AI替代的人們,筆者認爲非常有思考研究的價值。
以下是原文的翻譯總結,文末將做更深入的探討和分析。
“他們管這叫針對年輕觀衆的實驗”——馬特烏什·德姆斯基,31歲,記者,波蘭 克拉科夫
我當自由撰稿的記者已經10年了,主要給雜誌和網站寫電影相關的文章。過去兩年,我每週兩次在克拉科夫電臺主持一檔早間節目。這只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但我非常喜歡。節目內容關於文化和電影,會邀請各種各樣的人,從藝術家到社會活動家。
2024年8月,我被解僱了,還有十幾個兼職的同事也一起被辭退。他們告訴我們電臺遇到了財務困難。我當時覺得還好,因爲我還有其他收入來源。但幾個月後,我聽說克拉科夫電臺推出了由三個AI虛擬形象主持的節目。每個AI主播都有AI生成的照片、個人簡介和特定性格。他們管這叫做一個“實驗”,目標是吸引更年輕的聽衆。
他們最早做的一期節目,是“現場採訪”1996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波蘭詩人維斯瓦娃·辛波斯卡——而她其實在12年前就已經去世了。使用逝者的形象,這在道德上說得通嗎?辛波斯卡是波蘭知識文化的象徵,所以這件事引起了公憤。我無法理解:電臺是人給其他人制作內容的。我們不能用虛擬形象來取代我們的經歷、情感和聲音。
我們一些被解僱的人發起了一項請願,反對電臺的做法,呼籲進行監管,並要求停播AI節目。我們獲得了成千上萬人的簽名支持——有演員、記者、藝術家,也有普通聽衆。成百上千的年輕人也不想聽AI主持的節目。
後來,主要因爲我們活動的成功,電臺取消了那些虛擬主播。現在電臺由學生運營。電臺聲稱這是爲了提供指導機會,但這其實也是一種比僱傭合格記者更省錢的辦法。不過,我猜這總比AI要好。
波蘭目前還沒有明確的法規來管理AI的使用。我之所以呼籲監管,並不僅僅因爲我因爲AI丟了工作,而是因爲我擔心這一切背後的倫理道德問題,擔心虛假信息和欺騙聽衆。我是個現實主義者——我並不完全反對AI。我認爲它可以被負責任地用來做我們工作中那些枯燥的部分。但是,我們不能用機器來替代複雜的思考。AI無法取代我們的好奇心、創造力或情商。
“即使是那些保住工作的人,工資也降低了”——莉娜·梅麗娜,30歲,插畫師,印度尼西亞 萬隆
我從小就喜歡畫畫。還在幼兒園的時候,我就開始塗鴉了。到了小學,我已經開始畫漫畫,老師們也看出了我的潛力。我的父母很嚴格,是傳統的人,他們告訴我搞藝術賺不到錢,但我想追隨自己的夢想。現在我畫動漫風格的插畫,大部分收入來自客戶的定製訂單:我爲客戶畫特定的角色,也創作自己的作品。
即使在AI工具出現之前,日子也不容易。印度尼西亞不太重視藝術家,版權法也很薄弱。我見過有人偷我的作品,印在商品上,然後在像全球速賣通(AliExpress)這樣的零售網站上賣。我得自己去處理這些事情,一張張截圖,然後報告給網站管理員,讓他們下架。現在,AI讓證明作品歸屬變得更難了,因爲它可以拿走你的作品,做一些微小的改動,這樣就不算是直接複製了。
我第一次知道生成式AI是幾年前,當時看一個YouTube博主向觀衆介紹Midjourney這款軟件,它能根據文字提示生成圖片。他讓程序模仿漫畫家亞歷克斯·羅斯的風格創作一幅圖像。完成的作品很棒,有羅斯那種獨特的超寫實風格和色彩。我記得當時心想:“哦完蛋了,這會是一場災難。”
從去年AI真正火起來之後,我的工作量就直線下降了。以前我每個月能接到多達15個約稿;現在大概只有5個。人們可以把你的畫作餵給AI程序來創作。我一個粉絲最近就用AI把我畫的角色P成了做不雅行爲的樣子。我試着舉報,但平臺說這沒有違反他們的版權政策。
一個供自由職業藝術家接活的主要平臺最近發起了一個叫做“沒人在乎你是否用AI”的活動,鼓勵客戶和藝術家都去擁抱AI工具。好吧,我可非常在乎,我的很多同事也一樣。
就連印度尼西亞政府也在用AI繪畫:他們最近發佈了一個宣傳視頻,推廣一個爲學生提供免費午餐的計劃。這本身是個很棒的倡議,但他們用了AI而不是委託一位有才華的印尼藝術家來創作,這讓我很傷心。
我曾經在一家小工作室做電視廣告的分鏡師。自從AI出現後,我眼看着同事們失業,因爲公司開始用Midjourney了。即使是那些保住工作的人,工資也降低了——而東南亞的工資本來就已經很低了。
也許我媽媽說得對,我不該當藝術家。我不得不尋找其他收入來源——目前,我接一些角色扮演道具的定製訂單。我熱愛畫畫,但如果因爲AI不斷失去客戶,我可能會全職去做道具了。
“我爲年輕一代感到心痛——AI正在搶走所有創意類工作”——安娜貝爾·比爾斯,49歲,文案撰稿人,英國 南安普頓
我在2023年找到了一份夢寐以求的工作,爲一家園藝中心寫內容。我主要做搜索引擎優化(SEO),爲他們的雜誌和博客寫園藝技巧。我的同事們很友好,工作時間也很靈活。
我一直都喜歡閱讀和寫作。我是在一個沒有電視的農場長大的,所以我總泡在圖書館裡,讀朱迪·布魯姆的書。如果我不喜歡書的結局,我就會自己重寫一個。但我當時從沒想過能把寫作當成職業:在我老家,很難進入任何創意行業——人們要麼當護士,要麼在當地的汽車製造廠工作。儘管我想成爲一名作家,我媽媽卻總是告訴我得有個“備用計劃”。
我不是一開始就做文案的,我做了很多年的秘書工作,還在公共部門做過行政。後來聽說有些朋友的公司需要文案,我對專業寫作也感興趣,於是就報了一個在線課程。課程花了我一個月的工資,學了八個月才完成,但我很享受那種創造的過程。
幾個月後,我得到了園藝中心的工作。我會採訪不同的專家,然後寫關於種土豆或種樹之類話題的博客。我全身心投入工作,順利通過了試用期。
大概八個月後,我注意到我的工作量變少了。有一天,我無意中聽到老闆對一個同事說:“直接用ChatGPT處理就行了。”市場部開始更頻繁地用它來寫博客,然後只是讓我來校對。我記得有一次和經理在公司漂亮的花園裡散步,我問他AI會不會取代我,他當時還強調說我的工作很安全。
六週後,我被叫到人力資源部開會。他們告訴我,我被立即解僱了。那會兒正好是聖誕節前。幸運的是,我在一月份找到了一個臨時的行政工作,但在擁有了那份夢想中的寫作工作之後,再回去做行政,感覺非常失落。
現在再看那家公司的網站,內容全是AI生成的,乾巴巴的,沒有任何實質內容,也感覺不到園藝的樂趣。AI把我嚇壞了。我爲年輕一代感到心痛——AI正在搶走所有創意類工作。
我現在在大學的癌症研究部門做個人助理。我感覺安穩多了,但我後悔當初進入文案行業。我得到園藝中心那份工作的時候,我媽媽正病危。我記得當時問她我該不該接受這份工作,因爲這意味着我陪伴她的時間會減少。她告訴我應該追隨自己的夢想,去爭取。我以爲我會在那裡工作很多年,一直做文案直到退休。回想起來,我真希望當時能多花點時間陪陪我媽媽。
“聽着我錄製的一個系列節目,我聽到我的角色說了一句臺詞,但那不是我的錄音”——裡奇·塔瓦克,31歲,配音演員,美國 舊金山
我花了10年時間訓練成爲一名配音演員。這需要技巧——我的工作是爲我講述的故事賦予真實感。我最近爲一個生存類電子遊戲的主角傑西配音。傑西的飛機墜毀在一座雪山上——作爲他的聲音,我必須考慮他是否受傷,他感覺如何,以及他所處的震驚狀態。
我媽媽在我上大學的時候鼓勵我嘗試表演課,因爲這是我一直唸叨着想做的事情。我立刻就着迷了,幾個學期後,我決定以此爲職業。我開始認真訓練,同時做客服工作來養活自己。2023年,我在一個專業錄音棚接到的第一份工作是爲一個《動物莊園》的有聲劇配音,我演拿破崙。能戴上麥克風和整個團隊一起表演,那是一次很棒的經歷。
生成式AI對我們行業的影響,我是親身感受到的。最近,我聽一個我錄製過的有聲劇系列時,聽到我配的角色說了一句臺詞,但那不是我的錄音。我並沒有錄過那一段。我聯繫了製作人,他告訴我他把我的聲音輸入到AI軟件裡,讓AI說了那句額外的臺詞。但他並沒有徵得我的同意。後來我發現他還把我的聲音上傳到了一個平臺,讓其他製作人也能獲取。我要求刪除,但這花了我一個星期,並且跟五個人交涉才搞定。
美國演員工會(SAG-AFTRA)去年開始針對一些大型視頻遊戲工作室進行罷工,因爲配音演員們對AI缺乏保護措施感到不滿。開發者可以錄下演員的聲音,然後AI就能用這些初始的音頻片段生成更多的錄音。演員們拿不到任何AI生成的額外內容的報酬,而且還會因此失業。我已經親眼見過這種事發生。
有個客戶直截了當地告訴我,他們開始用生成式AI來製作聲音了,因爲這樣更快。但是,當角色被精心編寫和配音時,人們纔會與他們產生共鳴。就拿蝙蝠俠來說,已故的凱文·康羅伊在動畫系列中爲他配音。人們欣賞他的工作,因爲他賦予了角色生命。只要做得好,人們就會珍視它並願意爲之付費。
還有一個多樣性的問題。我是美屬薩摩亞裔,如果聽到AI生成的薩摩亞語聲音,我會很不高興——它可能不準確,甚至帶有冒犯性。那只是一堆數字和文字在模仿我從小成長的文化。一個很好的例子是《對馬島之魂》,一個以日本爲背景的電子遊戲。所有的配音演員都是日裔:他們熟悉日本文化,爲故事帶來了極大的真實性。AI是無法複製這些的。它是個機器,它沒有那種文化背景,也永遠不會有。
“我從沒料到他們會辭掉我”——傑登·賽克斯,28歲,平面設計師,英國 韋克菲爾德
我從小就喜歡藝術——畫素描,用培樂多彩泥做雕塑。我在大學學的是遊戲設計和藝術,然後就沉迷於Adobe Photoshop。這很有趣,我也很擅長,所以我決定把它變成我的職業,21歲時加入了這家公司。他們公司銷售一個創建登陸頁面和郵件佈局的平臺。我會設計模板,也爲客戶做定製設計。
當生成式AI出現時,公司非常積極地倡導用它作爲幫助客戶發揮創意的工具。作爲一家銷售數字自動化產品的公司,AI的發展很符合他們的路子。我知道他們正在引入AI來做一些事情,比如寫郵件和生成圖片,但我從沒料到他們會辭掉我:我已經在那裡工作了六年,是他們唯一的平面設計師。我的裁員完全是突如其來的。有一天,人力資源部告訴我,我的職位不再被需要了,因爲我的大部分工作都被AI取代了。
我把我的經歷做成了一個YouTube視頻。視頻火了,我收到了幾百條來自同樣處境的平面設計師的回覆,這讓我意識到我不是唯一的受害者——這種事情正在全球發生,而且對人的精神打擊巨大。我上了大學,學習了專業,工作了六年。難道這一切都白費了嗎?
被解僱後,我花了好幾個月找工作。我沒有找到平面設計的工作,但在一家電腦製造商找到了一份內容創作的工作。我拍攝生產線的視頻,採訪員工,還做一些社交媒體方面的工作。在這裡我不擔心:我的僱主不同意用AI取代人類崗位。我可能會用AI編輯圖片,但只是爲了增強人類創作的東西——比如,去除產品圖片背景裡的電線。我們絕不會發布一張完全由AI生成的圖片,而這正是我以前公司正在做的事情。我對每一位平面設計師的建議是:儘可能多地學習技能。你必須做好準備。
從這些來自不同國家、不同崗位的鮮活案例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幾個AI帶來的倫理問題和現實困境:
最直接的影響就是失業。無論是記者、插畫師、文案還是配音演員、設計師,他們都面臨或已經歷了工作被AI工具(如ChatGPT、Midjourney等)部分或完全取代的局面。這不僅影響了他們的生計,也可能導致整個行業薪資水平的下降。
AI生成內容的版權歸屬模糊不清。插畫師莉娜提到她的作品被AI模仿甚至篡改,而維權困難。AI“學習”了大量現有作品,其產出與原作的界限在哪裡?這對藝術家的創作動力和作品價值構成了嚴重威脅。
馬特烏什提到的AI“採訪”已故詩人,以及裡奇發現自己的聲音未經允許被AI複製和使用,都觸及了對個人形象、聲音乃至身份的尊重和授權問題。AI模仿逝者或活人的肖像和聲音,若缺乏明確的倫理指引和法律規範,極易引發爭議甚至傷害。
裡奇擔心的AI生成不準確甚至冒犯性的薩摩亞文化內容,指出了AI在處理複雜文化和社會議題時的侷限性。AI的“知識”來源於其訓練數據,如果數據本身存在偏見,或者AI無法理解特定文化的深層含義,其輸出就可能既不準確,也缺乏應有的尊重和敏感性。
多位受訪者都強調,AI無法替代人類的經驗、情感、好奇心和真正的創造力。安娜貝爾就指出,AI生成的園藝內容“沒有靈魂”。電臺節目、藝術創作、故事講述等,其核心魅力往往在於人與人之間的情感連接和思想碰撞,這是目前AI難以複製的。
傑登的故事表明,面對AI的衝擊,勞動者需要不斷學習新技能,進行職業轉型。但這對於個人來說,往往意味着巨大的不確定性和精神壓力。
這些故事並非危言聳聽,而是正在發生的現實。AI技術的發展無疑帶來了巨大的效率提升和創新潛力,但我們必須正視其可能帶來的負面影響。
要有危機意識,積極提升自身技能的獨特性和不可替代性,尤其是那些涉及深度情感、複雜判斷和原創思考的能力。同時,也要學會利用AI作爲輔助工具,而不是被其取代。
在擁抱AI提升效率的同時,應承擔起社會責任,考慮技術應用對員工的影響,提供轉崗培訓機會,並堅守商業倫理,尊重知識產權和個人權利。
亟需建立和完善相關的法律法規,明確AI生成內容的版權、AI應用的倫理邊界、個人數據保護等問題。鼓勵“以人爲本”的AI發展方向,確保技術進步服務於人類福祉,而不是加劇不平等或剝奪人的價值。
AI的發展不應是一個“零和遊戲”,不能是AI贏了,人類就輸了。更理想的未來是人機協作,讓AI成爲增強人類能力的強大工具。但要實現這一點,我們需要在技術高歌猛進的同時,放慢一點腳步,認真思考和解決這些迫在眉睫的倫理和社會問題,確保AI的發展是負責任的、可持續的,並且真正惠及每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