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目可憎,語言無味
散文
我是一名微不足道的助理編輯,而我這位朋友,是爲公司修了圖、別人也察覺不出來的助理設計師。這晚我們又各自握着一罐啤酒坐在海邊說話。
他跟我一樣,同時是愛好文藝的青年,他說,「唉,這幾天沒看書,感覺自己都面目可憎,語言無味了。」
我比他勤奮,每天都有在堅持閱讀,於是我說,「別這樣想。我可以向你證明,即便每天都在看,也依然面目可憎,語言無味。」他笑了笑。我們便聊起了這句話的典故。
這句話的典故,相信大家也略有耳聞,是出於北宋黃庭堅之口。在大家的印象裡是這樣的:「三日不讀書,便覺語言無味,面目可憎。」也許,因爲黃庭堅的詩才,人們還會想到他的死黨蘇東坡說過的那句「腹有詩書氣自華」,好像讀書,就跟文采才華攸關。可是,考究黃山谷那句原話,卻好像不是那麼一回事。
原話並非出於《山谷文集》,而是記在《蘇軾文集》中:「士大夫三日不讀書,則義理不交於胸中,對鏡覺面目可憎,向人亦語言無味」不同之處,多出一句「義理不交於胸中」,那時候所謂「義理」,就是道理,或者像西方基督教的經文背後的真理,用來認識接近上帝。如此一來,就和我們本來的常識很不同。我們以爲他們讀書,是爲了豐富自身的才識、文藻;原來都不是,是爲了成爲聖人。
其實,這在當時並不奇怪,甚至是時人的常識。距離他們時代不遠的理學家朱熹,他老人家最愛說讀書要「有味」,「反覆體驗玩味」,他要求的境界是「學者只知觀書,都不知有四邊,方始有味」。這種味,無疑也是黃庭堅所說的味:「要須虛心地收汗馬之功,讀書乃有味,棄書策而遊息,書味猶在胸中」,「讀書有味,欣慰無量」。讀出了味來,彷彿嘴巴嘴脣也沾上了那股味,說的話也起了變化。所謂「變化氣質」,就是要模仿、學習聖人的氣象,這在朱熹編纂的《近思錄》裡有篇章專論。
語言無味,尚可理解,怎麼面目又可憎了?以前的人,無異於今天的人,同樣會有外協。大儒孟子就是一枚外協會長。他很早就說過,「存乎人者,莫良乎眸子不能掩其惡」,很直白,就說那人心裡壞的話,眼神也特別難看。但這不是感性審美,而是道德的魅力,體現在一個人的外在上。很難理解吧?但無論如何,宋人三日不讀書,在乎的,終究在成聖,而不在當一枚文藝青年。
不過,遠在唐代,已有人後悔當了一名理想文藝青年而自嘲──他就是韓愈。韓愈也說過「面目可憎,語言無味」這番話,見於他所寫的《送窮文》之中。裡面他描述有五個窮鬼令他如此倒楣,既被貶官,又潦倒不堪,他一定要趕走這幾個窮神。五個窮鬼,主意壞透了,逼得韓愈直說:「凡所以使吾面目可憎,語言無味者,皆子之志也!」看來昌黎先生比山谷先生來得要現實一些,是窮,纔會令一個人面目可憎,語言無味。但有意思的是,五個窮鬼,分別是智窮、學窮、文窮、命窮與交窮。前三窮幾乎可以不說,都是他老人家明貶暗褒自己,說自己智力低,所以太剛正得罪人,也就交窮,不受人待見,而且又研究深奧的學問,寫獨特的文體,不見於世,學、文皆窮。這麼多個,唯獨命是真窮,可命窮之中,也有許多的事物,有仕途,有各種的際遇,何以今天的「窮」,卻狹窄萎縮成財富的定義?
這時朋友擡起頭,他說,「也許今天這個世界,比從前更難活。到處都是消費主義,到處都是拜金的價值觀。」他突然搬弄起一些批判理論,憤世嫉俗起來。
我也不禁感嘆起來,「唉,從前『面目可憎,語言無味』,至少可以說是因爲三日不讀書,距離聖人又遠了。今天聖人沒有了,我們是因爲甚麼而『面目可憎,語言無味』呢?」
他說,「在今天,『面具可憎,語言無味』,就純粹是『面目可憎,語言無味』。」
我笑了笑,然後說,「那還是『三日不讀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