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醫改、藥價與選票

對於藥價,美國已經鬥爭了30年。

1992年,民主黨人克林頓當選美國第42任總統,就任第五天就宣佈成立“國家醫改總統特別工作組”,牽頭醫改法案的起草工作。

克林頓醫改思路和前幾任總統類似,但除了保障全民就醫,還加入了降低醫療服務和藥品價格的機制。這自然引起了共和黨反對派的極力反抗,美國醫學會、保險協會和各大製藥公司也聯合起來,打出“增加政府開支”和“公民選擇權喪失”兩張牌。

改革幾乎寸步難行,在共和黨的攻勢下不堪一擊。3年後國會換屆時,民衆對克林頓虎頭蛇尾醫改方案的不滿,也發泄到了選票上,共和黨重新佔據兩院的人數優勢。

進入新世紀,這種社會主義福利與資本主義自由市場的鬥爭,公衆對健康需求與既得利益集團反對的碰撞,以及兩個具有不同價值體系的政黨之間的鬥爭依舊在繼續。

但越鬥爭,藥價漲得越快,最根源的是制度、體系問題。如今,這項鬥爭的主動權,又到了特朗普手中。

5月12日上午,特朗普簽署了一項行政命令,核心是希望通過實行“最惠國待遇”制度,來降低處方藥價格。

所謂最惠國待遇,要求美國患者享受與其他發達國家相同或更低的藥品價格,特朗普還威脅用立法或進口手段強制執行。

前一天,特朗普在社交平臺透露,最終美國藥品價格將下調30%至80%。這也一度引發了美股醫藥板塊巨震。

而就簽署此次行政命令之前的幾個小時前,特朗普再發文強調“藥品價格將下調59%”。只不過,最終的行政命令並未公佈具體情況,海外分析師直言,模糊不清,幾乎沒有實施細節。海外媒體甚至說,

Trump’s Drug Pricing Order ‘More Bark Than Bite’.(特朗普的藥品定價令“吠叫多於咬傷”)

也正因此,特朗普簽署行政命令後,美股醫藥股反彈,由盤前的下跌轉而拉昇,標普500和道瓊斯醫藥股指數大幅上漲。

那麼,特朗普能降低藥品價格嗎?

不得不打壓的藥價

客觀來說,美國確實需要控費。

根據《美國醫學會雜誌》的一項新研究,從2008年到2021年,美國藥物上市價格每年增長20%,平均年用藥費用從2115美元到18萬美元以上。2020年到2021年,將近一半(47%)的新藥,以每年超過15萬美元的價格進入市場。

昂貴的藥價給美國政府帶來了極大的負擔。2021年的一份報告稱,過去一年美國在保健醫療上的支出達4.3萬億美元,這已經佔據了美國當年國內GDP的18%。

關於美國保健行業的高昂支出,巴菲特曾將其形容爲“一條寄生在美國經濟之上的絛蟲”,不僅掏空了美國人的身體也掏空了美國人的財富。

而根據美國HHS委託撰寫的一份2024年報告,美國品牌處方藥的標價平均比其他發達國家高出422%。即使考慮到藥企向美國PBM支付的回扣,美國的藥價也高出308%。

在宣佈參與2024年美國總統競選的聲明視頻中,拜登承認自己沒有做到當初的承諾,並希望選民幫助他完成承諾,即再給他四年時間。但選民們放棄了拜登。

特朗普二次登基。針對藥價問題的措施,一次比一次激進,手段也一次比一次厲害。

2020年,特朗普在第一任期內就提出了“最惠國”政策,該定價規則僅適用於Medicare B部分支付的藥物,而不適用於Medicare D部分計劃。

但這項政策,由於製藥行業反攻以及法律程序等問題,被法院駁回了。目前看,最新的行動遠比特朗普之前要更爲激進。

一位白宮官員在記者會上表示,HHS將在“適當情況下”與藥企直接就面向消費者的價格進行談判,目標是實現與其他國家相當的藥品價格。作爲美國HHS部長,肯尼迪將被指派在30天內爲美國所有市場設定藥品價格目標,由此啓動與製藥公司的談判。

如果藥企無法達成合適的協議,特朗普政府將通過HHS制定新規,利用聯邦項目壓低價格。該官員未透露具體行動,不過稱Medicare(老年醫保,約佔總支付的30%)將是“關鍵焦點”。

最正確的政治選擇

這樣模糊不清的政令一出,在大多數人看來,特朗普又是在作秀,媒體嘲諷,分析師嘲笑。

但這個問題,得站在不同立場來看。對於特朗普,或者是任何一任總統來說,打壓藥企、藥價,依然都是最正確的政治選擇。

美國進行的一項民意調查顯示,對處方藥成本的擔憂正變得越來越不是一個政策問題,而更多地成爲跨黨派選民的“核心價值”。

三分之一的受訪者表示他們難以負擔藥物,他們也將這些高成本歸咎於製藥公司。同時表示支持旨在解決高額藥物成本的各種立法。

即使是摩爾信息集團總裁、共和黨人埃裡克·艾弗森也表示,選民,無論他們是共和黨人、民主黨人還是獨立人士——男性、女性、所有年齡段、所有收入羣體——基本上都支持降低處方藥價格的立法。

在選民心中這不再是一個政策辯論,而是每個人都認爲處方藥價格太高了,政府需要採取一些措施。

實際上,90年代,針對高昂的藥價、藥企的暴利,美國曾爆發過一次洶涌的民意事件。

美國政客、僱員和病人發現,總體通貨膨賬只上升了3到4個百分點,但整體醫療費用上升了5到7個百分點,健康保險金上升了12到14個百分點,而在處方藥上的開支猛增了將近20個百分點。

新聞中描述了這樣的情形:老太大們被迫要在食品和藥品之間作出選擇,或是老兩口每個月輪流服藥,因爲他們承擔不起兩個人的藥費。

而就在同樣的報紙和雜誌的商業報道中,還提到製藥業的利潤高達17%~18%,是美國最賺錢的行業。

於是公衆得出結論:大型製藥公司在從受着飢餓威脅的老太太的口袋中賺取黑心錢。

藥企被視作貪婪的巨獸。

也正因此,打壓藥企、降藥價,幾乎是美國曆任總統的形象工程。這更是每一屆民主黨總統爲自己拉票的有效手段,口號先要喊得震天響,能不能做到再說。

當然,共和黨人也不例外。

這一次,在行政命令中,特朗普直指美國患者因藥價過高承擔了全球研發成本,通過“對標他國最低價”來壓低處方藥費用,同樣將“讓患者付得起藥”放在首位。

特朗普要求藥企“向美國直接提供最惠價格”,並威脅用立法或進口手段強制執行。這強化了政府在藥價形成中的干預力度,效果如何是另一回事。

起碼,他借“美國人不應爲他國低價買單”這一通俗易懂的口號,訴求讓“每個人都能買得起藥”,這能夠在中期選舉來臨前具有明顯的民意動員作用。

畢竟,特朗普剛剛搞出了關稅的幺蛾子。美國昆尼皮亞克大學不久前公佈的一項民調結果顯示,分別有72%和53%受訪者認爲加徵關稅將在短期和長期內損害美國經濟……

民意沸騰,在這麼搞下去,哪個總統也扛不住。

而打壓藥企、降低藥價不僅僅關係着美國人民的福祉,更事關特朗普的中期選舉,無論如何,面子工程要做足。

因爲選票在人民手中。

難以跨過的層層阻礙

從政治正確來說,打擊藥企、藥價,會是一直存在的主旋律。

但是,美國醫療體系這種冰凍三尺的局面,不論進行任何改革都充滿了艱難和層層阻礙。

一直以來,美國相比其他國家動輒數倍的藥價,以及差別定價的模式,再加上極具美國特色的商業保險和藥房福利組織,以及各種醫療法案,在醫藥行業,包括醫療機構及其從業人員,藥品器械生產和流通商,以及醫療保險(包括政府醫保與商業保險),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利益集團。

特朗普的行政令雖然言辭激進,但是目前看,缺乏具體執行路徑。美國法律禁止政府直接干預藥價談判,且聯邦醫保(Medicare/Medicaid)僅覆蓋約40%的藥品支付市場,私人保險體系仍佔主導。

由於行政命令不會凌駕於聯邦法律之上,因此,這項極具變革和爭議的新政一旦往下推行,肯定會面臨來自制藥行業以及提供商、保險公司和藥房福利管理者(PBM)的法律挑戰。

事實上,週一特朗普最尖銳的言論正是針對PBM。

“我們將完全淘汰那些著名的中間商,”他說,“沒有人知道他們是誰,中間商,我已經聽到這個詞25年了,沒有人知道他們是誰,但他們很有錢。”

美國製藥協會(PhRMA)雖沒有直接譴責新政,但同樣轉移了矛盾。PhRMA總裁兼首席執行官Stephen J. Ubl就白宮宣佈的新政發表了一些聲明:

要降低美國民衆的藥費,我們必須正視美國藥價高昂的根本原因:外國國家沒有承擔應有份額的費用,以及中間商擡高了患者的用藥成本。

美國是世界上唯一一個允許藥品福利管理公司、保險公司和醫院拿走藥品支出中高達50%分成的國家。流向中間商的金額常常超過歐洲的藥品價格。如果我們把這些資金直接用於患者,將顯著降低他們的用藥負擔,並大幅縮小與歐洲藥價之間的差距。

特朗普政府會徹底整頓PBM,擠幹水分嗎?恐怕很難。

一位白宮官員表示,保險公司和藥品福利管理機構將繼續在美國醫療保健中發揮作用,但具體細節卻含糊其辭。

牽一髮而動全身,不管是大藥企還是其他相關既得利益集團都不會坐以待斃。此前2020年類似的、範圍更小的“最惠國定價”政策,尚且遭到行業的抵制、被法院駁回。這次更激烈的新政實際效果,也將取決於法律博弈與行業反制。

而對於身處行政命令漩渦的大藥企來說,可以通過在美國大手筆投資計劃,換取更多籌碼,同時,打掉中間水分式的降價也很難對其傷筋動骨。

因爲美國藥價體系存在巨大的“價格緩衝區”。以標籤價(WAC)100美元的藥物爲例,實際社會的淨支出只有78美元,藥物實際的淨價只有62.2美元,中間近40%的差價被流通環節吞噬。

按照中信醫藥的推演,以WAC作爲藥物規模口徑,美國的藥品高達9100億美元,但淨支出口徑是6500億美元左右,藥企報表的藥物規模是4300億美元。從9100億美元到4300億美元,有着高達超過50%以上的藥價緩衝區;從9100億美元到6500億美元也有着接近30%的藥價緩衝區。

換句話說,即使WAC降價30%,藥企通過調整返利和回扣機制,仍能維持實際淨價穩定。這也是爲什麼IRA首批談判中多種藥品(如阿哌沙班、西格列汀)降價超50%,但由於返利、折扣等機制不變,實際流通和藥企淨收益並未大幅下滑。以BMS的阿哌沙班爲例,談判後其對2026年美國市場的銷售預期依舊在85–105億美元區間,與2024年水平相差不大。

這樣的降價,不會動搖行業根本邏輯。或許,在行政命令宣佈當天,這些跨國藥企的股價反彈,已經說明了問題。

美國對於藥價的鬥爭還將繼續,但鬥爭歸鬥爭,能否最終落地,又是另外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