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嶼是個狀聲詞──讀《島嶼星空下》

在洪玉芬的《島嶼星空下》中,土地不是單純的場景,而是一種承載與迴應。(羅辛攝)

位於烈嶼的「自成號」是作者承襲自父親的嫁妝,目前整修成一藝文空間。(羅辛攝)

明明我去過烈嶼/小金門很多次,閱讀《島嶼星空下》卻覺得玉芬筆下的小金門怎麼這麼陌生!多讀幾篇後,想到,這不是一本介紹小金門的旅遊書,那種和家鄉一起走過歲月的深刻體驗,不是觀光客去個三次五次就能認識的。

玉芬這本書很難用單一類型給予歸類,她在自序中提到閱讀臺灣作家關於家族書寫的作品,也許隱隱想從這個方向去落筆。什麼是家族書寫?許多學者都給出答案,或指透過記錄家族歷史、現實事件和羣體活動,並結合文字敘述、回憶、想像等方式,來呈現家族故事的書寫形式。這不只是一種文學創作手法,也是一種書寫策略,目的是通過追溯和呈現家族歷史,來實踐自我認同以及重構歷史。在此過程中,我們也發現書寫家族常常是爲了定義自己,是爲了回答「我是誰」這樣的問題,爲了找一個解釋自己生命的過程。

以臺灣特殊的歷史背景,歷經殖民、戰爭、遷徙、戒嚴與解嚴,也讓許多作家的家族書寫不僅是私人記憶的書寫,更常牽涉整個世代的集體創傷與記憶,金門/烈嶼前線的地理位置,更讓這樣的家族書寫加入了地誌書寫的特質。家族書寫與地誌書寫的結合並不少見,而且往往具有極強的歷史層次與情感深度,讓一個家族故事不只是「一家人」的故事,更是「一個地方」的變遷史。

玉芬的記憶是從地方中長出來的,而烈嶼的記憶也將因玉芬的書寫被保存下來。譬如「青岐,山明水秀的村莊,烈嶼的最大村、濱海南邊」,又如「陵水湖畔的村落,名叫『上庫』,位於烈嶼小島的南半部,斜坡而上至上林村,南通往青岐村。」在玉芬的《島嶼星空下》中,土地不是單純的場景,而是一種承載與迴應,承載洪家(或吳家或林家……)的一步一腳印,也迴應她/她們對生命的叩問。

這本書也有報導文學的特性,報導像坤地叔、秋根嬸、炭治、林個等書中人物如何在貧瘠的土地、鬼魅、匪盜以及似永無停歇之日的戰事中胼手胝足殺出一條路來。「烈嶼,蕞爾小島,四面環水,宛如門戶洞開,渡船泛舟者,長驅直入,來了來了,耳語相傳,打家劫舍的匪盜,上岸」;「金門俗諺『六亡、三在、一回頭』,像一道魔咒,把僑鄉文化的辛酸史,緊緊的掐住洪家三門寡婦的命運」;「八二三砲戰自爆發到中共喊停火,打打停停,四十四天,共計四十七萬多發子彈,其中二十六萬發落在烈嶼這小島。落彈在地面上密度之高,可謂驚天地泣鬼神。」……類似這般報導,穿插在巿井小民的動人故事中,讀來真是血淚斑斑。

我和玉芬初識時,友人介紹這是位經商成功的女企業家,即使早年創業維艱,如今也應該是可以守成的富泰模樣,但我在玉芬的眉眼間卻總是捕捉到似有若無的愁思,讀完本書,彷彿有些明白了,那粗礪貧瘠的土地,秋根嬸、林個、炭治、天陽等小人物被時間與命運之鞭抽打的傷痕,在她心上深深烙印。如同玉芬後記〈我們成爲彼此的珍珠〉裡珍珠的譬喻,「海水沉沉地淹沒蚌殼,蚌在水中吐納,一開一闔,粗礪的、細緻的沙,隨着浪潮,一波又一波地侵入殼內。被包覆在殼內柔軟的肉體,逆來順受,無法反抗」。

珍珠的誕生,它的起點其實是「異物入侵」,一粒微小的沙子、一個寄生蟲,甚至一片碎裂的殼,意外地鑽入了蚌的體內。這個異物無法排出,對蚌來說是傷害、是威脅。蚌的身體感受到不適,爲了自我保護,蚌開始分泌一層層稱爲「珍珠質」的物質,將那個異物一圈圈包裹起來。這層物質,本是用來保護蚌殼內部柔軟身體的,如今它成了一種溫柔的防衛。這個包裹的過程可能持續數年,緩慢而堅持不懈,每一層都如同時間的年輪,記錄下那段異物存在的歷程。生命的韌性,努力不懈的報償,融入對未來的期待,於是我們成爲彼此的珍珠。

本書雖是以洪家長輩爲主角,寫他們和命運搏鬥的一生,實則寫烈嶼小島百年來的故事。烈嶼/小金門明明是個地名、名詞,爲什麼說它是狀聲詞呢?因爲在作者心中,不斷用各種形式在呼喚它,呼喚着青岐、上庫、大口埕;呼喚鳳嬸婆、月華與碧麗;呼喚木櫃、小白雞、踢罐子,當然也呼喚伊阿嬤、伊阿爸與伊阿姆。

是家族書寫也是地誌書寫,有報導文學,有創傷書寫,說是散文化的小說或是有小說感的散文也無妨,玉芬選擇一個特殊的結構來呈現這個長篇故事。一則一則千把字的段落串連起許多庶民生活細節,而篇與篇之間,似尚有盤根錯節絲線纏繞的種種線索,故事未完,等着玉芬再啓巧筆訴說。(本文系《島嶼星空下》推薦序,九歌出版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