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汀的風格不是一種設計 而是天然的、飽滿的生命力
1994年,《低俗小說》橫空出世,一個叫昆汀的毛頭小子給代表着電影藝術最高殿堂的戛納,帶去了一部讓歐洲精英知識分子震驚、訝異、無法歸類,卻又欲罷不能的另類電影。最終,這部金棕櫚加冕的“低俗”電影,成了邪典電影經典。那時正在爲大學電影俱樂部這周放什麼片子發愁的我們,淘到了它的盜版碟,如獲至寶。至今都記得影碟封皮上留着波波頭的烏瑪·瑟曼,細長手指夾着煙,小腿翹起趴在牀上,眼神迷離而誘惑。
自那以後,昆汀在我們的影迷生活中佔了一席之地,可其實和大多影迷一樣,我們對《低俗小說》的感受,無非停留在津津樂道於其劇作結構的天才設計;以及文森特和米婭的扭扭舞、布奇因爲突然跳起的吐司一槍轟了馬桶上的文森特等這些神來之筆。
峰迴路轉,因爲《昆汀·塔倫蒂諾的電影世界》這本書的翻譯,和昆汀再次結緣。感謝叢書主編仝曉鋒導演的邀請,和商務印書館叢曉眉主編的信任。藉着這本書,我們才真正進入了昆汀的電影世界。
一 我的電影是個人化的
痛苦地個人化
《低俗小說》借多部曲小說的手法,給了電影一種新的結構時空的可能。用現在的話說,昆汀玩的是跨界混搭,可僅僅靠這樣一個概念是無法完成原創的。讀了這本書才知道,借小說手法做一部電影的創意,竟然是他在錄像租賃店(“影像檔案”)工作時期(約1985開始)就有了的。一個創意成長爲一部電影,中間跨越了近十年之久。創作,就是一種生命力,一種無論如何都要破土而出的力量,一種飽滿,一種興奮。
昆汀出身草根,錄像租賃店就是他的電影學院,他完全是生活在自己的電影宇宙裡,何止飽滿興奮,簡直就是嗨。從大量的電影裡,他學的不是語法,而是語感。戈達爾式的,梅爾維爾式的,周潤發式的……
“在拍攝《被解救的姜戈》時,昆汀告訴攝影師理查森:‘拍外景,就是賽爾喬·萊昂內和賽爾喬·科爾布奇,內景,特別是坎迪的大宅裡,就是馬克斯·奧菲爾斯。’”
之前,覺得昆汀的創作更像是拼貼,是大膽的拿來主義,所謂“好的藝術家複製,偉大的藝術家偷。”然而創作,直面千萬觀衆共同凝視的電影創作,僅靠混搭拼貼的技巧,聰明,和街頭聽來的地道的對話,是否可能?
“我的電影是個人化的,痛苦地個人化,但我從未刻意讓你知道,它們到底有多個人化。”他說,“我要做的是讓作品個人化,再把它隱藏起來。只有我或瞭解我的人才知道,它是多麼的個人化。《殺死比爾》是部非常個人化的電影。這不關其他人的事。這是我的工作:挖掘它,創作它,再把它隱藏在類型中。”
書中,讀到小昆汀的成長經歷 ——還沒出生,母子二人就被生父拋棄,一位與小昆汀玩得特好的繼父,也最終離開了他。成長中“父親”的缺失,使得昆汀對“父親”形成了極爲複雜的情結。於是瞬間明白了他說《殺死比爾》是“痛苦地個人化”,究竟是何等的痛苦。也就明白了他的《殺死比爾2》,爲何那麼冗長糾結,明白了他在新娘身上,寄放着多少濃烈的個人情感。新娘萬里追殺,血流成河,與其說是復仇,不如說是了結。
這樣,昆汀電影裡的暴力,就不難理解了,它不是爲展示暴力而暴力,更不是以暴力來迎合觀衆(和用性來迎合觀衆一樣low)。暴力在昆汀的電影裡,更多是一種強度,是一種情感(仇恨)或者癖好(施虐)強度的呈現,而血漿,自然成爲了呈現這種強度的工具。所謂“暴力美學”,在此成立。(從另一個角度,昆汀是純正的美國式的,愛恨情仇簡單濃烈,暴力是飽滿的,大開大合。)
說到底,創作者真正的力量來自於對自身生命經歷、情感的加工醞釀。也唯有對生命本身體驗的強度和深度,以及由此而來的生命認知,才爲創作賦予了真正的生命力。
二 每個人都是他們故事的主角
回到《低俗小說》,黑幫,與我們的日常似乎很有距離。可是剝去這些小人物的黑幫外衣,真真切切是些生活中的芸芸衆生,帶着粗糲的生活質感。現實世界裡槍會走火,人要小便,倒黴事一樁接一樁。黑幫,搶劫、收賬、內訌……多少更像一個佈景,一些服裝道具,小人物們紛紛扮上了,張牙舞爪上了臺。那是屬於他們的故事,每個人都是他們故事的主角。
特拉沃爾塔與米婭跳着扭扭舞,他不是作爲大明星,而是帶着小人物的謹慎與忐忑,卻又掩飾不住能與美女共舞的得意與享受,那是屬於文森特的華彩篇章。各色人等帶着主角光環華麗登場,卻在別人的故事中忽然又成了配角,匆匆謝幕。舞臺中央、玩得最開心的、大個子、長手長腳有點笨拙的傢伙,就是昆汀。
作者在書中評論道:“埃爾莫·倫納德(昆汀最喜愛的作家)和昆汀·塔倫蒂諾有很多共同點——關注底層市井生活、精彩的對話,以及對人類生活戲劇的荒誕主義處理。”
昆汀的創作是類型化的,他發自內心喜歡類型片。類型片就是他沉溺其中的世界,將這個世界的零件打散重組,是他最熱衷的遊戲。正如孩子們沉溺於樂高,一定要搭出點好玩的、新鮮的、與衆不同的……遊戲沒有目的,遊戲本身就是目的,沉浸、自足。這是昆汀大孩子樂高遊戲的核心,也正是這樣的創作過程,讓昆汀的電影與普通的類型片拉開了距離,擁有了奇蹟般的代入感,讓觀衆能跟着這些人物,在人物間自由跳躍,完成自己的心靈遊戲。
即使他後期最像普通類型片的幾部電影,如《被解救的姜戈》《八惡人》,也依然有着自己強烈的特質。特有的人物、結構、高潮處理,處處散發着一個天才的魅力。
《八惡人》最初的想法:“要是一個片子裡沒有主角,只有這幫綁匪會怎麼樣?沒有英雄,一間屋裡只有一羣窮兇極惡的傢伙,講着自己或真或假的來歷。用暴風雪把這幫傢伙困在一間屋裡,給他們槍,看看會發生些什麼。”一個天才的靈感火花。
三 昆汀之於美國電影,恰如亨利·米勒之於美國文學
衆所周知,昆汀是超級影迷,平均一年看200部電影。可這個成長於“電影工業郊外”的傢伙對電影的認知與涉獵,跟我們漢語世界裡的普通影迷可太不一樣了。在他眼裡,電影只分好壞,沒有出身的高下。他的收藏架上,新浪潮、B級片、西部片、獨立小製作、早期電影、功夫片、各種奇怪劇集……全部是並排放着的。所有這些,全部是昆汀靈感的彈藥庫、培養皿,是他那些人物的幕後故事和喋喋不休的語境。感謝作者湯姆·紹恩,這位英語世界最優秀的電影寫作者,帶給廣大漢語讀者一個廣闊的視野,讓我們一窺世界電影工業、美國文化,以及全球流行文化產業全面展開的圖景。作者文筆輕盈辛辣、時而硬核,讀來如看昆汀電影一般,很過癮。
當然,作者始終聚焦的,是昆汀作爲一位創作者和他的創作歷程本身。書中特別提到他跑到阿姆斯特丹去寫《低俗小說》的劇本,只帶了一箱書,塞滿犯罪小說和阿奈斯·寧的日記。這個細節很有意思,阿奈斯·寧的日記寫的是她與成名前的亨利·米勒及其妻子瓊,還有自己丈夫的多角情慾關係(1990年被拍成了電影《亨利和瓊》)。這在多大程度上影響了昆汀寫出米婭這個人物,以及她與黑幫老大丈夫和文森特的三角關係呢?不得而知(他在《低俗小說》裡啓用了飾演瓊的烏瑪·瑟曼和飾演阿奈斯的瑪麗亞·德·梅黛洛)。不過,這倒是引發了一個有趣的聯想:昆汀之於美國電影,或許恰如亨利·米勒之於美國文學,亨利肆無忌憚的性,在昆汀這裡是肆無忌憚的暴力。兩人渾身散發着的,是底層美國飽滿的地氣,和蓬勃、不羈、混賬的生命力。
《落水狗》在電影節首映時,曾被當場質疑影片的暴力,昆汀站起來回懟:“我不瞭解你,但我喜歡暴力電影。我覺得‘詹姆斯·伊沃裡’那種狗屎電影纔是冒犯。”是的,《霍華德莊園》《看得見風景的房間》確實不屬於地道的美國,至少不屬於昆汀浸泡其中的美國文化——不是歐洲貴族式的細膩心理與壓抑,而是槍、牛仔、生死對峙,是黑幫、復仇和兄弟情誼。
塔倫蒂諾式(Tarantinonian),如今早已成爲了形容詞,他反過來影響着塑造了他的美國文化。或許仍有影評人在使用這個形容詞時意帶諷刺,可在全世界無數的影迷心中,這個形容詞,就是一種獨一無二,就是一種風格,一種酷。
■ 結語
“在《八惡人》上映前的最後幾周裡,塔倫蒂諾‘坐立不安’。聖誕節那天,在託蘭斯的德爾阿莫購物中心——他年少時常常看電影的地方,塔倫蒂諾在一場上午11:00的放映快結束時鑽進影院。
‘我看了最後一章,'他說,‘剛進去裡面一片漆黑,啥都沒看見,然後銀幕上一個塞繆爾·傑克遜的特寫,戴着他的白手套,手套把劇院稍微打亮了點,我一看,天哪,竟然滿座。聖誕節當天!我出來待在一家漢堡店裡,看着人們走出影院,抱着他們的紀念圖冊,看得出他們很喜歡這部片子。沒想到看人們抱着他們的《八惡人》紀念冊散場回家,我竟然會那麼感動。’”
昆汀的感動讓我們感動,一位已經獲得如此成就的導演,依然能爲最普通觀衆的認可而感動不已。書中有一句評價:“他是一位始終把自己當作前排觀衆的導演”。何等的簡單、樸素。
“哪一天我不再想爲了電影付出一切,也就到了我該退出的那一天。電影不是一個可以兼職的事,它是我的生命。”
熱愛本身就是一種生命力。翻譯這本書,我們也有幸第一次那麼近地走到昆汀身邊,跟着一起,經歷他創作的掙扎與焦灼,幸福與狂喜。
我們在想,在AI技術突飛猛進,遲早超越人類的今天,人類何爲?或許尼采的預言是對的,藝術,將是人類的唯一救贖。昆汀就是這樣,他在電影創作中救贖了自己,也創造了自己。希望讀者們和我們一樣,能借着這本書走進這位電影天才的創作世界。在哪個領域,能不能成爲天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能享受其中。因爲在創作中,我們將遇見更好的自己。
責編:孫小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