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欲

散文

如果說加護病房是冬季,那普通病房則沒有季節可畫分,長時間恆溫控制,幾乎感受不到冷熱。我常常走到窗邊藉由天色跟景物揣測溫度,當看到陽光灑在綠池,天鵝與綠頭鴨劃過湖面折射出光影碎片時,心頭會微微烘暖;見樹影搖曳彷彿就感受到輕風拂面;倘若天際灰暗無法看清觀音山容貌或家的方向時,知道不久天要下雨。窗框成了螢幕,如觀賞默片,時間無息走過。

後來我開始爲病房的日常配樂,總是在晨間甦醒的第一刻,播放韋瓦第的《四季》,讓每一天從春天開始。樂章陪伴護理師推着治療車逐間發藥;有時帶來清潔阿姨進房打掃道早安的笑容;有時則跟隨送餐員遞送餐盒快速移動的身影。悠揚的音符使晨間的病房變得活潑朝氣,似乎連餐盒裡的食物都忍不住雀躍,舞動一身香氣滑入我的鼻腔。

術後無法進食,所有營養靠腸造口一點一滴輸送,雖嘗不到味道,身體營養所需足矣,也少有飢餓感。但畢竟是管灌餵食,少了咀嚼、吞嚥的步驟,覺得乏味無趣。隔牀太太嫌醫院菜色單調,總抱怨先生不體諒她生病的苦,每天讓她吃這些無鹹無纖的食物,先生忙安撫,詢問太座想吃什麼,繞口令般把醫院附近的早餐選項細數一遍:飯糰蛋餅三明治;面線漢堡蘿蔔糕……。

食物畫面如潮水一波一波襲來,這時候即便樂曲再美,也無法滿足舌尖上的渴望。夫妻倆的對話激活了我的神經中樞,唾液瞬間大量分泌,但食道傷口正在復原的初始,避免唾液裡的細菌造成傷口感染,吞嚥口水被視爲一大禁忌。只准吐不能吞的煎熬,比有人在你身上搔癢卻不能笑更折磨。好心的夫妻體諒我面臨的身心考驗,後來在討論三餐時,聲音總壓到不能再低;甚至會選擇我去走廊散步的一時半刻內迅速用餐。但氣味仍會等我回來,我始終猜得出他們吃了蛋餅或飯糰,餛飩湯或牛肉麪,八九不離十。

如果食物沒了氣味,誘惑會不會少一點?

我的看護小琦個性大剌剌卻有細心的一面,由於住家離醫院不遠,家人常送吃食過來,她也刻意避開我的眼目到病房外的座椅用餐。但爲了養顏及控制稍嫌過胖的體重,晚餐固定以兩或三條小黃瓜果腹,既使知道我對生吃黃瓜不感興趣,吃的時候還是刻意把布簾拉上,以爲看不到她的吃相,便不會引發我對食物的想望,殊不知那清脆的喀滋聲,在夜晚寧靜的病房顯得特別鏗鏘有力,瞬間提醒自己多日滴水未進的喉嚨是如此乾涸艱澀。

餐畢小琦拉開布簾,開始準備我的洗漱,遞上杯子及漱口水後,隨即用戒備的眼神盯着我,心裡像帶着一隻碼錶,只要漱口水在我口中停留逾時,她會立刻將音調提高,緊張兮兮地喊︰「別吞進去啊!」然後把杯子湊上我的嘴示意吐出。帶有薄荷綠茶味的漱口水在口中滲入一片清涼,成了荒漠甘泉,的確讓人有一飲而盡的衝動。

那一段與口腹之慾對抗的日子遠去了,品嚐美食的時刻回到日常,無需再面對看得到吃不到的艱難考驗。有時心中念想某種食物,口中大量分泌唾液,我總刻意讓自己用力吞嚥,「咕嚕」一聲,宛若聆聽春天樂章,令人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