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輝募了10億美金,我跟合夥人聊了兩小時

剛剛,凱輝在歐洲募了一支VC基金,規模10億美元。這支基金同時創下兩項紀錄:歐洲有史以來最大的AI基金,以及歐洲“最大VC基金”。

作爲一家中國人在歐洲創立的GP,凱輝做到這份上着實提氣,尤其放在外資基金式微、基金普遍縮水的大背景下,10億美金的份量更值得感慨。

先看一下這期基金的具體情況。這是凱輝的VC基金的第三期(創新基金三期),LP還是以凱輝的“老朋友”世界500強和產業方爲主,包括賽諾菲、道達爾能源、法雷奧、法國巴黎銀行保險、法國賽博集團、巴黎機場集團、淡水河谷及南美能源與科技集團COPEC都在其列,產業方濃度超50%,基金投資將覆蓋中國及東南亞、歐洲與北美等地。

值得注意的是,這支基金早在2022年就完成6億美元首關,當時的投資方向相對廣泛,覆蓋大消費、企業軟件、人工智能、金融科技等8個賽道。如今基金完成終關,投向卻更加聚焦——“專注於推動人工智能在垂直領域的深度應用,覆蓋數字醫療、金融科技、消費以及出行與能源四大關鍵產業”。

換句話說,三年間,這支基金從多元佈局演變爲一支“AI基金”。放在投資行業,這種重構並不常見。但若放在凱輝身上,卻順理成章。

在同行眼中,凱輝總是很難讀懂,是投資行業的反主流。比如,他們從不將自身定位爲一家VC或PE,而是“產業解決方案的提供者”,基金只是工具罷了。因此你很難以投資機構的常規框架,去拆解他們的“打法”。在凱輝的代表案例中,有早期押中的拼多多、元氣森林和Chime,索菲亞的成熟期投資,datawords的控股,產業剝離入股,還和歐萊雅、賽諾菲等老牌產業巨頭一起做基金、投項目、做收購。

看不透的“雜糅”背後,藏着這家機構的競爭力。以凱輝的前兩支VC基金爲例,三年前首支VC基金的DPI就已達到2,顯然是遠超出行業均線的水準。

一個關鍵密碼大概在於,凱輝永遠跟着產業訴求走,務實和水準纔是關鍵。所以我們看到凱輝一直樂得交朋友,以“橋樑”自居,與世界500強一起謀事,早早把投資業務鋪向了中美歐拉美東南亞整個地球,管理規模做到了超70億歐元。

掐指一算,凱輝成立也快二十年了。參照2006年的成立時間,凱輝其實是和紅杉、啓明以及一批老牌人民幣,或者說中國初代VC差不多年份。大家走了不同的路,今天回看也算殊途同歸。

難有對標,難以複製的凱輝,在投資行業一直是個異類,在打法趨同的如今也算一面啓示錄——投資機構的邊界或許不侷限於傳統的募投管退,另闢蹊徑走出一條路,在長久耕耘之後也有不錯收穫。

就在上週,我們和凱輝基金管理合夥人段蘭春聊了聊,如下:

10億美元背後,藏着世界500強的“產業焦慮”

投中網:先聊聊新基金吧。10億美元體量的VC基金,這兩年在國內不太常見。不過從2022年首關到終關用了三年,爲什麼戰線爲什麼拉得這麼長?

段蘭春:2022年的基金首關,其實是我們的hard closing,基金並未啓動投資。之所以先做hard closing,和當時的宏觀環境密切相關。

2022年其實是一個重要拐點,尤其對於在中國深耕多年的世界500強企業而言。伴隨着中國經濟30年的高速增長,人口紅利、全球化進程和供應鏈的重構,他們順勢而爲享受到了中國的增長紅利。但到了2022年,中國的經濟增長模式發生了變化,結構開始轉型升級,期間不斷孕育出本土的創新企業,500強企業面臨的競爭壓力顯著上升。許多跨國公司意識到,他們無法“輕鬆複製”過去在中國的成功路徑,需要重新思考“如何在中國重新增長”。

正是在這一背景下,我們與LP產生了高度共識。2022年凱輝年會上,大家都在講“在中國,爲中國”,不只凱輝,我們的500強投資人也在強調這一點。2023年,他們又提出一個新論斷——“The next China is China”(下一個中國,還是中國)。原因很簡單,放眼全球,要找到一個像中國這樣體量大、市場統一、基礎設施完整的國家,幾乎沒有可能。無論是東南亞還是印度,短期內都難以替代。

這三年中我們看到一個趨勢:世界500強企業正在用腳投票,重新堅定他們對中國的長期發展,同時他們也在摸索,如何更好跟本土創新合作?如何在“節奏變了”的中國繼續實現增長?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凱輝可以發揮獨特優勢。

投中網:按三年前的首關口徑,基金投向是八個細分賽道,今年終關成了“專注於推動人工智能在各垂直領域的應用,覆蓋四大關鍵行業”。這隻基金成了AI基金,這是LP需求變化的結果嗎?很少見一個基金從首關到終關,投資轉向這麼大的。

段蘭春:凱輝創新基金的核心邏輯一直沒有變,始終聚焦於數字化在不同行業的應用。這次終關提到的四個板塊,與最初設定的八個賽道在本質上是相同的,只不過我們第一次把它們完整放在了AI這一“基礎設施”之上。

從2022年開始,人工智能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很多的信號已經非常明確,ChatGPT的出現就是一個重要節點。對於我們的產業投資人而言,他們希望在AI時代,更全面、更深度也更近距離去理解AI對自身行業帶來的影響和變化。

在他們看來,凱輝就是那個天然的連接者,尤其是對於歐洲這些產業500強——我們是少數,從中歐出發、真正實現全球化佈局的VC機構之一,而且大家已經有多年的合作關係和互信基礎。

所以,不管是從當時的地緣政治變化、中國經濟進入新階段帶來的業務轉型思考,還是從AI所帶來的全新挑戰來看,在2022年這個時間點,促使我們做出了以AI爲戰略錨點的VC基金的發起。

投中網:基金終關的LP構成,基金在中國、美國、歐洲幾個地區的子彈分配是怎麼計劃的?

段蘭春:出資方依然以產業投資人爲主,佔比超50%。其實如果只是爲了募資,對我們可能更容易,但我們一直把自己定位爲以基金的形式去做一個“產業解決方案的提供者”,因此更希望引入那些願意深度參與、共建生態的長期夥伴。

我們還在全球範圍拓展了新的戰略關係,包括巴西淡水河谷(Vale)和南美能源與科技集團COPEC這樣的行業龍頭。

至於基金的地域配置,目前的計劃是:亞洲佔比30%左右,歐洲大約佔30%-40%,美國和其他地區佔20%-30%左右。

投中網:AI博弈是當前的大話題,中美排在最前面掰手腕,歐洲也有一些不錯的大模型和具身企業。注意到凱輝在國內投了兩個很早期的具身智能,星海圖和維他動力。作爲一家global fund,在中美歐幾個地方又是怎麼做的AI佈局?

段蘭春:是的,我們在中國投了幾家具身智能相關的公司。從長期來看,軟硬結合的項目在中國的效率是最高的,無論從人才密度、產業配套還是試錯迭代的速度來看,中國在這個方向具備結構性優勢。

除了具身智能,我們在中國還投了奧創光年Mogic,一家AI全鏈路營銷公司;投了星邁創新,一家智能泳池清潔機器人公司,也投了兩家與能源相關的企業。雖然企業所處行業不同,但共同點在於,底層能力都來自於AI的突破。

凱輝創新基金三期已經投了15個項目。除了中國,我們還在美國、東南亞以及法國、西班牙等進行了佈局,比如全球首個通用生物基礎模型的Bioptimus,新一代零售能源平臺David Energy,基於大模型的低碳材料研發Entalpic,二手電子產品交易平臺Reebelo,醫生AI助手Nabla、融合量子物理的AI藥物研發的AQEMIA、能夠簡化醫療支付的歐洲金融科技平臺Nelly,新消費品牌客戶數據平臺Imagino等等。

投中網:聽上去要麼就是軟硬結合,要麼就是實際應用。沒有投大模型嗎?

段蘭春:暫時沒有參與過通用大模型或底層Infra的投資。我們不是追着AI的熱點走,而是沿着AI如何重構行業的底層邏輯去尋找答案。

投中網:AI爲主線的投向跟之前比有差異,投資團隊的落地能力需要相應調整嗎?

段蘭春:我們在團隊結構做了兩方面的增強。一是引入了更有產業實操經驗的運營合夥人。比如Bruno Delahaye,他有超過20年的國際創業與管理經驗,兩次創業成功退出。加入凱輝前,他是沃爾瑪Walmart Connect的早期核心成員,負責整個集團的數字化轉型,爲沃爾瑪釋放出超過10億美金的商業價值。這種“從0到1,再從1到平臺級”的經驗,非常契合我們支持AI項目落地的訴求。

第二,我們在舊金山搭建了一個小型賦能平臺C.Lab,專門服務產業協同與AI應用的國際落地。創新基金三期中有很多產業LP,投資團隊雖然可以對接資源,但要真正理解大型企業的需求,推動跨部門協作和創新轉化,還是需要更專業的人。

C.Lab甚至吸引了一些還不是凱輝LP的企業主動付費,只爲系統瞭解AI趨勢與自身業務的潛在結合機會。對我們來說,這不僅能爲我們的被投企業帶來訂單與落地資源,還能拓展我們的產業生態,培育未來的基金合作者。

投中網:產業方遇到發展問題,過去的主要方式是找諮詢公司?但凱輝這一產品聽上去更好用更高效,所以他們更願意買單?

段蘭春:傳統的諮詢公司更多提供的是商業模式梳理、市場研究或組織架構的建議,本質上是戰略視角的外部輸入。我們做的是更落地的事——幫助產業方理解AI如何改變行業,促成他們與優秀的AI創業公司建立合作。

投中網:更像一個生態的入場券。

段蘭春:可以這麼理解。

投中網:凱輝這支基金在歐洲算是史上規模最大,非常提氣,但我們應該怎麼審視這一規模?如果看風投市場,中國、美國是全球是唯二最大,千億美元級別,歐洲只有百億級別,也沒有那麼活躍。說得直白點,在歐洲做個純風投基金,可能很難到10億美金。但如果把產業方的技術焦慮組起來,就能達到10億美元的體量。

段蘭春:你說的這個確實成立。如果把當下產業方的技術焦慮彙總起來,用基金的形式組織,足夠撬動一筆非常可觀的資金量。但我認爲還有另一個維度同樣關鍵,這支VC基金是全球化基金,針對全球市場做配置,而不僅服務於歐洲某一國家或區域。

從歷史上看,很多歐洲VC的規模限制就在於地理定位太窄,比如只覆蓋法國、德國或者西歐、泛歐洲,這樣的基金自然難以做到十億美元的規模。

投中網:是不是可以這麼理解,歐洲產業方的發展訴求,相比做募投管退、抓前沿、博回報的傳統風投,其實空間更大?

段蘭春:你說得很對。我們的產業投資人本身就是全球化的參與者,他們面對的不只是單一市場的波動,而是每一個區域的變化,特別是在AI的時代背景下,技術變革的衝擊是同步發生在全球範圍的。

這也是爲什麼我們堅持做一個全球化的基金。如果我們提供的是“產業解決方案”,那麼這個方案一定要具備跨市場、跨產業的適配性,不能只服務某個國家或地區的局部問題,需要有能力協同中國的技術、歐洲的場景和美國的商業化機制。

產業方的需求往往比純財務投資人更深、更復雜也更具結構性。他們不只是要一個回報曲線,而是希望通過基金,真正鏈接到下一輪產業能力的重構。

投中網:這幾年因爲中美博弈,一級市場進入國資時代,一級市場的變化很快,在中國的外資基金的處境也發生了逆轉,比如一些global fund做了拆分,有些機構放棄了人民幣策略,或者從美元基金單飛出來做人民幣。凱輝還在正常運轉,你們的體感和處境是怎樣的?

段蘭春:我們的情況相對特殊——凱輝是一家創立於中法的全球化基金,在治理和決策上不太受地緣政治的影響,我們一直以產業和市場邏輯做決策,而非政治考量。

從文化上來說,法國是一個講究自由、平等、博愛的國家,這些價值觀不是喊口號,而是真正內化在民族性格和國家戰略中的。法國以及歐洲整體都保持着相對獨立的判斷和戰略自主。

再從經濟層面來看,不論政治怎麼演變,企業始終是要“在商言商”。只要中國市場在全球業務中的佔比仍然重要,不論是跨國企業還是產業投資人,都會繼續以商業常識去看問題、配置資源、尋找增長點。

投中網:我們募的外資基本都是歐元對嗎?

段蘭春:對。

投中網:想起之前看過的一句話,“中國文化和法國文化是世界最相似的一對”。

段蘭春:確實有相通之處。法國文化是有延續性、有歷史、有根基的,中國文化也是。凡是文化底蘊深厚、講究傳承的國家,在精神層面上往往有一些共同特質:他們會堅守一些根深蒂固的價值,不會輕易被外部環境改變。

中國人和法國人之間在相處方式上也有些相似。比如,大家的合作往往不只是純粹的利益驅動,前提是彼此認同。無論是交朋友,還是建立合作關係,信任都是前置條件,而建立的信任往往需要時間。一旦建立起來,很多事情反而就順利了。

“凱輝成立第一天,就把60%的carry分給團隊”

投中網:說到信任,有一個問題就是關於信任。蔡總之前跟投中CEO曉磊總做過一次對話,他提過,之所以設立凱輝,源於他洞察到一個沒被滿足的需求,說中外企業之間跨文化的信任很難建立。

在凱輝的話語體系裡,信任、利他、夥伴關係、價值創造是高頻詞。但坦白說,過去幾年這類詞在國內一級市場很少見,我們看到更多的是GP、LP和企業之間關係緊張,大家都在存量博弈,批量回購訴訟、搶資金、卷項目。你們是怎麼拆解商業世界和投資世界的“有用”和“價值”?信任又是具體怎麼建立的?

段蘭春:這是一個特別好的問題。蔡總在創立凱輝的時候,並沒有把它當作一家另類的VC或PE機構看待,而只是認真建立一家創業公司。

我們常說VC/PE是金融行業、資本市場的一部分,但它首先是一家公司。既然是一家公司,就應該有自己的使命、願景和價值觀。這不是寫在牆上的口號,而是要一層層落實到組織機制、人才體系和文化中的。

“信任、利他、夥伴關係”這些詞,在凱輝不是被包裝出來的,而是日常工作中自然形成的共識。我們對合作夥伴、對LP、對創業者的判斷,也不是單純只看回報,而是看長期能不能形成結構性的協同關係。這其實又回到一個底層問題:你是想跑一個三年期的產品,還是想建設一家可以穿越週期的公司?

投中網:投資機構普遍是比較輕薄短小的組織,而且商業模式很簡單,募基金、投資、賺錢、分錢,再募新的基金、再投資,團隊一共就十幾人、幾十人,上百人都算大的。

段蘭春:正因如此,“文化”就顯得尤其重要。回到你剛纔說的信任——在我們這個行業,信任其實是最核心的生產要素之一,一旦建立信任,很多事就可以“無聲勝有聲”,溝通成本、決策成本都會顯著降低。

以我們和LP的關係爲例,往往我們要花很長時間去建立最初的信任——可能是第一次來合作,我們沒讓他失望,從那一刻開始,信任就開始“反覆疊加”,慢慢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最後成爲了凱輝的長期投資人。

我們每一期基金都有非常高的復投比例,不僅是歐元基金,人民幣基金的復投比例也很高。這背後依託的不是“募資話術”,而是一個組織在價值觀、執行力、長期主義等維度上持續兌現的能力。

投中網:復投比例大概有多少?

段蘭春:至少在60%以上。這其實是信任的“複利”在起作用,就像計算IRR一樣。如果每期基金都要重新去找一羣新的LP,那這個模式是沒有複利的。我們希望凱輝的打法是具備複利的——不僅僅是資金複利,還包括與LP、被投企業、合作伙伴構建的長期生態。

團隊也是一樣。如果團隊之間沒有信任感,沒有共同認可的文化與價值觀,做事就沒有默契,沒有安全感,推進自然會更難。尤其在我們這樣的精英行業,組織協作效率往往是由“隱形的信任密度”決定的。

投中網:聰明人的行業。

段蘭春:對,這是一個聰明人的行業。正因如此,凱輝從成立之初就明確提出,我們不是一個鼓勵“跑單幫”的組織,也不推崇個人英雄主義。我們更看重團隊之間的認同與默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優勢和短板,重點是能不能互相尊重,互相補位。我們相信,真正穩固、有複利效應的組織,一定能讓個體與整體同時變得更好。

投中網:信任具體怎麼建立呢?

段蘭春:要靠“虛實結合”。所謂的“虛”,指的是一個組織的使命、願景、價值觀到文化,每家機構都會有。但真正建立信任的是“實”的部分——怎麼搭建組織?招什麼樣的人?激勵機制怎麼設計?和企業家、LP、被投企業日常打交道的方式是什麼?

這體現在每天的細節裡。如果沒有具體的機制和行爲去承接,那口號就只停留在口號。比如說,我們一直強調長期主義、共同成長,那怎麼做?從創立之初,凱輝就把60%的carry分給團隊。雖然創始人是控股股東,但他願意把大部分利益分享出去。

有了這些“實”的動作,團隊纔會慢慢相信:你說的話不是講給外人聽的,而是真的在做。信任就是在一件件“小事”裡建立的。

投中網:60%分給團隊,包括中後臺嗎?

段蘭春:對。

投中網:過去我們總打趣說,中國90%的投資人見不到Carry。

段蘭春:這是行業裡挺現實的一句話。但凱輝的Carry分配是白紙黑字寫進文件的,團隊在基金關賬時就籤認購協議,寫進合同就是你的。

投中網:凱輝基金產品的複雜度還是蠻高的,從種子、早期、成長期、PE、併購都有獨立的基金產品。LP也分不少類別,比如主權基金、銀行保險、家族基金、產業,在中國又涉及到地方國資。LP訴求現在越來越精細,加上凱輝又是global fund的,還要去投不同的國家和地區。

這麼多要素排列組合,你們怎麼去統籌和運營?每個基金有獨立的募投團隊,還是說同一批團隊,把不同基金作爲不同的工具?

段蘭春:我們的基金都是由獨立的團隊運作,以確保每支基金能根據定位和LP結構,形成更聚焦的判斷力和專業能力。

當然,中後臺我們是共享的,可以保障效率和一致。同時,一些資深合夥人會在多個基金的投資決策委員會(IC)中參與,起到協調與把控的作用。

投中網:現在大概幾類產品、幾支獨立團隊?

段蘭春:凱輝的產品體系主要分爲幾大類:在歐元基金,我們分別設有VC基金和PE基金。在人民幣基金,我們有綜合型的成長基金,也設有多個聚焦單一賽道的垂直基金,比如針對醫療、美妝、能源的專項基金,垂直基金的團隊也是完全獨立的。

投中網:VC基金有比較明確的方向,產業LP濃度高,要解決產業發展問題。其他基金的LP匹配是怎麼做的?

段蘭春:除了產業投資人,我們沒有刻意去“對應”LP類型。每一個非產業LP都有自己的偏好和判斷維度,有的更關注回報,有的更看重全球配置,也有的是基於戰略考慮。我們提供的是清晰的產品架構和策略邏輯,選擇權交給LP,自然會形成匹配。

投中網:剛纔講獨立的投資團隊,統一的中後臺,前面還提到引入產業人士,再考慮到凱輝的業務在全球五大洲,10個辦公室,150多個人。不同地區、不同國籍的團隊,多線業務、跨文化的東西都不少,團隊的融合和管理方式是什麼?

段蘭春:很簡單,你就把我們當作一家正常企業來理解。

投中網:一家外企?

段蘭春:國際公司,本土公司,其實都一樣,可以把凱輝想象成一家“多業務線、共享中後臺”的公司。每一個基金產品線就是一個獨立的業務單元(BU),比如歐元PE是一個BU,歐元VC是一個BU,人民幣基金也是一個BU。每條產品線都有自己的負責人。

而中後臺,包括法務、財務、合規、人力,是統一服務的。這樣就很容易理解凱輝的架構和邏輯。

投中網:拿投資機構的框架去理解凱輝不太順暢,如果說公司好理解一些。

段蘭春:對,其實我們一直強調這一點——不要把投資機構當成一個另類的物種,它本質上就是一家公司。

投中網:這幾年有些冒尖兒的垂直行業黑馬基金,業績、募資、口碑都不錯,他們不是傳統VC那種top-down在賽道掐尖兒,而是跟產業方綁定,產業方既是LP,大家還一起做生意(投資),挖一些水下項目,一起做業務剝離等等。這一點和凱輝有相似性,只不過凱輝不只做一個賽道。一直以來,凱輝有對標的對象嗎?

段蘭春:完全對標的還沒有,但這幾年確實感受到,越來越多基金開始強調產業協同,大家都在往這個方向靠。

我覺得這是基金行業進入新時代的必然現象。當潮水退去,大家都要重新找到自己的定位。比如你現在去募資,如果不想太被動,那錢從哪兒來?再比如退出——不管是上市的標準、節奏,還是最終能拿到的估值,跟上一輪週期不一樣了,怎麼辦?產業顯然是一個好的選擇。

從LP的角度,也越來越傾向支持有產業屬性的基金。我們在和LP溝通時,明顯感到他們更歡迎像我們這樣有產業能力的平臺。有產業背景的LP,往往對地方政府有天然的背書效應,同時也意味着未來更多的潛在的落地和退出路徑。

我們只是比較早看到這個方向,做得更早而已。凱輝的第一支基金就有很多產業背景的機構加入了。

“過去十年,我們一直在不停解釋自己是誰”

投中網:問一個稍微有點形而上的問題。你們的自我描述通常是“橋樑”,方案解決商,愛交朋友,很少強調個人英雄主義或以大佬自居,甚至有點強調“無我”,沒有那麼大的ego。

凱輝是怎麼做自身定位的?你們這家機構的身份認同是什麼?那些所謂的ego、主體性有被刻意淡化嗎?

段蘭春:(思考中)

投中網:問得太抽象了是嗎?

段蘭春:我覺得還是要回到原點——我們一直把自己看成一家創業公司。

在我們看來,凱輝和我們投的創業公司其實沒有本質區別。大家都在創業,都在試圖找到自己的差異化路徑。這個世界有那麼多投資機構,如果別人能做,你也能做,那爲什麼是你來做?你得有不一樣的切口、視角和方法論,才能站得住。

像所有創業者一樣,我們也經歷了從零到一、艱苦奮鬥的階段。今天能走到這裡,並不是因爲做得多完美,而是我們還活着,還在堅持做自己相信的事。

我們從來不強調“成不成功”。在這個行業裡,能穿越週期,能留下來,本身就是一種成功。

投中網:是不是壓根兒沒太考慮過身份的問題?

段蘭春:說到底,就是在創業。只不過我們創業的領域,恰好是一級市場,我們的角色,恰好是一個投資人。身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這個角色裡做了什麼,創造了什麼價值。

作爲投資人,首先要對得起LP的信任,不論訴求是財務回報,還是產業佈局;其次,我們也很清楚,能幫我們實現回報的人,不是我們自己,而是優秀的創業者,所以我們要去找到好的企業家,真正去理解他們,賦能他們,把他們的事情做成,我們才能一起走得更遠。

投中網:剛纔你提了好幾遍使命、願景、價值觀,這是跟500強企業打交道的過程中相互影響、相互習得的結果,還是內部形成的管理方式?

段蘭春:很多人認爲“使命、願景、價值觀”是大企業纔講的東西。但我反而覺得,真正需要也真正用得上的是創業公司。

創業的不確定性太高了,如果沒有一套相對穩定的判斷框架和價值共識,很容易團隊就散了,節奏就亂了。很多時候,我們靠的不僅是流程,也是共識。

很多500強企業反而不常把這些掛在嘴邊。不是說他們不重視,而是因爲他們的文化已經寫進制度,融到流程裡了。但創業公司不是,我們必須要“說出來、做出來”,才能一點點把組織文化搭起來。

投中網:你們很重要的一點就是交朋友,做生態,經營生態圈。具體是靠什麼方式?

段蘭春:我們今天跟LP和產業投資人之間的合作模式,其實是過去十幾年不斷打磨出來的,已經形成了相對成熟,也比較自然舒適的節奏。

所謂“做生態”,不是搞個平臺擺在那裡。第一步永遠是建立信任。在機制上,我們有一些制度化的安排,比如定期的溝通會議、戰略對接等。但真正有效的其實是日常工作中“隨時互動、互通有無”的默契。比如說,我們看到一家有意思的公司,雖然基金未必會投,但我們知道哪位產業投資人可能感興趣,或者可以產生協同,我們就會直接微信、郵件發給對方。這種分享和互通不是額外動作,而是工作方式的一部分。

投中網:其實業內很長一段時間都看不懂凱輝。你們在和創業者、產業方包括跟各類LP打交道的時候,需要一遍遍解釋自己是誰嗎?

段蘭春:前面十年,我們一直在解釋自己是誰,確實不容易。中法基金、中歐基金在市場上本就沒有先例,我們要讓大家理解我們是怎麼定位,優勢在哪裡,就像創業公司推出新產品一樣,需要一遍遍打新、投流、拉用戶。

這個過程很像做品牌,要靠長期、持續、一致的實踐,把事情做出來,做出成績,做出聲量,慢慢大家就理解你了。

投中網:有沒有哪個節點,你發現不用一遍遍去解釋了?

段蘭春:大概兩三年前開始,我們明顯感覺到,解釋的負擔沒那麼重了,不再需要每一次都從頭說“我們是誰”。

我覺得原因有兩個。第一個是,產業生態的價值在這幾年被越來越多創業者和LP意識到了。不管是早期公司還是成熟企業,大家都發現單靠技術或者資本很難走遠。

第二個是,從2023年開始,我們非常明顯地感受到,沒有一家優秀的中國企業不想出海,不想全球化。在這個時間節點上,市場自然開始尋找那些既懂中國,又能走出去,有成熟國際資源和運作能力的基金平臺。

不能說只有我們一個,但能真正獨立穩定、不受影響去做全球化運營的投資機構裡,我們可能是最好的選擇。

投中網:中國企業出海已經是個顯學,這趨勢到了一個怎樣的程度?

段蘭春:我們今天去見任何一家企業,只要問一句“你有沒有出海的想法?”答案都是有。以前不是這樣。過去至少有一半的企業根本沒考慮過出海,因爲中國市場本身就夠大夠忙了,另一半企業雖然在想,但不着急,出海不是當下的優先項。

而今天,出海已不再是少數企業的“遠景規劃”,而是大多數優秀企業的“現實命題”。無論是爲了尋找新增量,提升企業的抗風險能力還是接軌全球資源,“必須走出去”已經成爲共識。

投中網:他們會把凱輝視作一個可能搭把手的有用朋友,對嗎?

段蘭春:對,我們希望是這樣,也感受到了越來越多的認同。

優秀的創業者之所以選擇某家基金,背後一定是有理由的。要麼你有資源,要麼你有方法,要麼你有經驗,最重要的,你要真能幫得上。

投中網:除了錢以外。

段蘭春:對,這是每一個優秀、成熟的創業者都會問的問題,他們不是隨便拿錢的。

投中網:按你們的觀察,中國企業出海去哪裡更多一些?

段蘭春:其實去哪的都有,但可以看到一些明確的趨勢。美國作爲全球利潤最豐厚的市場之一,幾乎是所有有野心、有全球化夢想的中國企業都會考慮甚至必須嘗試的目標市場。在商言商,這是一個非常正常的選擇。

除此之外,還有東南亞。這兩年還看到一個明顯變化,歐洲越來越多地成爲中國企業的優先考慮,這在幾年前還不那麼普遍。尤其一些在ESG、綠色科技、消費品牌等方向上的企業,對歐洲的興趣越來越大,進入的路徑也更加成熟多元。

投中網:你在凱輝成立的第四年,也就是2010年就加入這家機構,到現在15年了。凱輝的業務差異性比較大,甚至有點非共識,有點反主流。你覺得在這15年遇到最大的挑戰是什麼?

段蘭春:其實任何一家公司的成長路徑,都會經歷一些共通的挑戰。第一是生存問題。一家新的GP,前一兩期基金的成敗,基本決定了這家機構能不能走下去。所以早期的壓力不在於“做多大”,而是要把事做成,把信任守住,讓LP看得到你是可信、可持續的。

第二是團隊的挑戰。企業越往前走,團隊自然會越來越大。這時候你面臨的不只是“招人”,而是要思考,團隊能力能不能跟上業務節奏?文化認同能不能隨着組織擴張而穩定下來?

第三,是個人成長的問題。這個行業對“人”的要求非常高,因爲變化太快了。你不可能靠一次性積累吃十年紅利,今天的思維、判斷、工具,明天就可能過時。這不僅是對團隊的要求,更是對每個管理者自己的拷問。

但所有挑戰的底層,其實都是你能不能持續更新自己。

投中網:凱輝成立是2006年,明年就整20週年了,其實和紅杉、啓明這批初代機構是同一個年份,只是大家的路不一樣。如果按風投那一套來看,凱輝一直不算行業主流,但是現在看結果也算殊途同歸。如果回頭再看這二十年,你覺得凱輝哪些是做對了?

段蘭春:有幾個關鍵點。

第一是一開始就確立了“幫助企業全球化”的定位。這個方向從來沒有變過。因爲今天回頭看,幾乎每一個優秀企業在發展到一定階段,走向全球化幾乎是必然選項。當他們邁出這一步時就需要一個像凱輝這樣的夥伴。

第二是從創立第一天起就引入“產業”這一元素並持續深耕。這在當初是個“非主流”的選擇,但我們堅持了下來,當產業資本成爲市場的重要參與者,我們反而形成了先發優勢。

第三是文化。蔡總在創立凱輝時就明確定下了一個務實、包容、長期主義的文化。正是這種文化,讓我們沉澱下來一羣真正志同道合,願意長期同行、互相補位的夥伴。在一個高波動、高個體化的行業裡,其實是很不容易的。

第四是激勵機制。我們從Day One就決定把60%的carry分給團隊。

這麼多年過去了,這些事從未變過。

投中網:提到全球化的夥伴,補充一個問題。聽過一個出海經驗,講如果企業出海做業務,一定要由當地的本土團隊來落地。凱輝不久前分別和歐萊雅、賽諾菲在中國成立了專題基金,這兩家都是在中國紮根數十年的成熟外企,你們的合作空間在哪裡?做跨國業務,必須得有一個本土夥伴才能成事嗎?

段蘭春:每一支基金的背景和訴求都不太一樣,這裡就不一一展開。但我可以從更本質的層面分享我們的理解。

全球化這件事,從來就不是“把一個體系複製到另一個市場”。我可以舉個例子,有很多中國人二十年前去了美國,現在已經在那裡生活了二十年,但你說他真的變成了美國人嗎?反過來,一個法國人在中國生活三十年,也不能說他就變成了中國人。

爲什麼?因爲每家公司的文化和基因是不一樣的,這跟你在哪生活多久,進了哪個市場,其實不是一回事。

所以你說,很多跨國公司在中國耕耘了幾十年,肯定是很本土化了,但他們仍然會遇到一些邊界,比如怎麼看一個新興領域?怎麼判斷創業者?怎麼落地與新生態的合作?怎麼支持總部對本土市場的快速變化做決策?這時他們就需要一個真正瞭解中國市場,又理解他們文化邏輯的夥伴,來幫他們搭起那個橋。

這從來不是“有沒有本地人”這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