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九
散文
父親在我手機裡的暱稱是「余天」,那得從唱卡拉OK說起。
有幾年家庭聚會,常安排到能唱歌的場所。在那之前父親是很少唱歌的,爲了生活他得忙着趕針線活,時代轉變需要手工訂製旗袍越來越少,廉價現成的服裝,改變人們衣着的習慣,他漸漸失去營生場所。
即使我們開着電視,樂音再熱鬧喧騰,他僅能用聽的,手上的活向來沒有停下過,彷彿賺錢養家是他唯一應當的任務。
記得第一次大家翻看歌單時,父親像尋故友般問:「有沒有餘天唱的九月九?」我們驚訝,即使平日他沒有高歌的機會,卻在內心蘊藏着抒發的歌曲。從此那首全名<九月九的酒>成了他的招牌歌。
父親身形高大面貌英俊,歌聲渾厚高亢,看他從前奏就開始認真醞釀情緒的神態,如果他的手不是拿針線而是麥克風,肯定會是有名聲的歌星。
雖然每次他唱得忘我,我們聽得陶醉,卻發現他唱的其實不是歌,是我們不懂的鄉愁。那句「思鄉的人兒漂流在外頭」,被他唱成滿滿的哀怨。
從小就聽父親說,他十四歲爲學裁縫手藝離開家鄉,後來遇到戰亂,只能託鄉親傳口信回老家,等戰亂過了就回來。那傳口信的人傳到了沒都不知道,他已然登上小島。再多的想當初、早知道都只能默默嚥下肚裡。
父親在山東的老家能望到海,記憶裡他第一次帶我們去基隆八斗子海邊時,我才小學六年級,不懂爲什麼他像着魔似的,緩緩走向大海。海水淹沒他的小腿,大腿也沒入他才停下腳步,然後聽到他用故鄉的口音,對着湛藍汪洋嘶吼着:「大海啊,俺來了。」我們傻傻地問母親:「爸爸怎麼了?」過了許久他才轉過身來,滿臉通紅。
我記得,後來我們慢慢懂得父親歌聲裡的情緒,當他唱那首歌時,我們會在旁邊伴舞,拿着絲巾當綵帶,好像沒有禮貌的促狹,其實是想逗他開心,讓他的思緒轉個彎。一開始他嫌我們搗亂,後來總是我們戰勝,他被我們鬧得漲紅了臉。
唱九月九的年代,我們去過的那片海邊已經變樣了。年少趕海的記憶與父親的吶喊終究被封存起來。在他歌聲裡,回家的打算應該一直在心頭。
若干年後,有一次驅車帶他去八斗子,他說在車上坐着看海就好。那時候他已經八十多高齡,他的目光望向遠方,茫茫大海彷彿潛入他眼底。
數年後,也是同一個月分在三芝,那個他生前未曾到過的山頭。父親化成粉末,住進碗口大的洞穴裡,我們爲他覆上泥土與他告別。
九月成了最深沉的月分,他的歌聲像落了滿地的枯葉,讓人感到蒼涼。如果那樣的離別是一個開始,父親是否放下心頭的掛念,隨着紛飛落葉踏上歸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