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代KTV 一則學院派女同性戀的往事追憶
圖/MIYUME
學院派女同性戀是不是隻能聽Radiohead、Oasis…這些英式搖滾樂團,還是彈奏巴哈的郭德堡變奏曲,而且只能臨模顧爾德的版本?學院派女同性戀是不是就是文青的同義詞?妳/你認識學院派女同性戀嗎?
一直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得上學院派,因爲我的文化品味向來很通俗。前兩週,張學友2025演唱會,我複習了記憶中的張學友曲目。拜付費串流媒體之賜,如今人們可以輕易地從1993年「吻別」專輯開始,一張張聽下來。音符是通往塵封記憶倉庫的鎖匙,敲開了時間的大門,回憶的旋轉門開始倒轉:一首〈你最珍貴〉堪稱彼時九○年代KTV合唱金曲,無論同性戀異性戀都熱門。是啊!九○年代的KTV包廂,乘載了多少我們大學時代的情感流動。潘朵拉的盒子一旦打開,許多過去的吉光片羽流泄出來,好比張洪量與莫文蔚演譯的〈廣島之戀〉,如此絕望、沒有明天的禁忌之戀,越過了道德的邊界,恰恰對上了九○年代女同性戀被迫塞進衣櫃裡的心聲。那是臺北同志剛開始發聲的九○年代,副刊一角連載着邱妙津〈鱷魚手記〉,裡面寫女同性戀,寫女女相愛,但都是流淚與吶喊:「我在這裡,我被世界徹徹底底推出來,我撞到「殘忍」的實體。…甚至沒有「不公平」或「道德」的問題,因爲世界根本就沒有看到我。」滿紙荒唐言,都是不被承認。隱隱約約中,作詞人林夕譜寫〈紅豆〉百轉千回,可有如王菲那樣不放手。愛情成爲同志唯一的主題,正因爲愛情的不可得。
幸運是在臺北、幸運是上了大學,白天在校園上課、參與同志社團,當夜幕降臨,七八個人相約KTV包廂歡唱。我們常見的KTV場景,是T婆分別拾起麥克風,唱起紅男綠女。套句文化研究學者張小虹老師的理論,這些原爲男女對唱的歌曲,成爲學院派T婆下課後的性別操演,顛覆了性別原本的模樣。回想起來,歷歷在目。我還記得從宜蘭隻身北上的porch,是一個有故事的人,總是束胸、一身白襯衫、黑色寬邊眼鏡,薄脣卻又深情地演唱杜德偉的〈不走〉「我在爲妳堅持不走」,忘不了她的高中女友。如果說,女朋友去結婚的苦情T該有一個模樣,那麼porch把雙腳跨在KTV桌上,閉上眼睛引吭高歌〈不走〉,就是了。
那麼婆呢?像張娟芬《愛的自由式:女同志故事書》裡描述的,可以爲愛一個T殺死九頭怪龍,那般堅韌勇敢,我想只有格格/正彤。正彤的主打歌是一系列的楊乃文,她有她的發浪與腔調:「在我心裡面,有那麼一點對愛的固執,和對你的堅持」。寫到這裡,我彷彿回到了九○年代KTV包廂裡,桌上是膨大海與冰奶茶,或許還有些啤酒;在杯觥交錯間,眼前的螢幕播放着,有人翻着歌譜,有人搶坐在點唱機前面當分母,好不快樂。
兩千年,來自新加坡、短髮俏麗孫燕姿橫空出世,以一首創作〈很好〉擄獲了女同性戀們的心。「愛情」再次成爲女女相戀的唯一主題,學院派女同性戀們走進KTV唱起「我們是座城堡 愛情放在裡面很好/就算沒有人看好 幸福是因爲互相依靠/愛情這座城堡 牽着手才能找到/當我們彼此微笑 請不要打擾」。同一時間,我們也唱周杰倫,沒錯,就是咬字不清、痞痞戴頂鴨舌帽的周杰倫〈可愛女人〉。誰叫社團公關怡芳那水汪汪的大眼睛,像極了徐若瑄呢?
「模仿說」一直是恐同社會對女同性戀的刻板印象,尤其是針對陽剛氣質的T。學院派女同性戀一邊下課唱周杰倫、上課用巴特勒性/別理論寫報告,這是「殖民學舌」、「同志假仙」,一切都是「T婆美學」。而除了性別,還有族羣,還有臺妹的復仇,黃妃的〈追追追〉、伍佰、萬芳〈愛情限時批〉也是我們包廂內熱鬧歡騰的演唱曲。走出夜間的包廂,儘管滿懷心事,縱使有過不了的情關、數不清的人生挑戰,我們咬着牙各奔前程。
轉眼間,同婚專法通過,臺灣同志大遊行上看第25屆,歲月如梭,帶走了我們年少的憂愁。張惠妹的一首「彩虹」成爲(男)同志國歌,作詞人陳鎮川登上媒體訪問,勇敢出櫃,文化產業再次展現它的容納百川。我看着網路上條列的歌單:五月天〈愛情的模樣〉、梁靜茹〈勇氣〉…同志們有了不一樣的歌聲曲調。
而昔日一起KTV歡唱過的朋友們,一個個走入了生活日常:porch重拾心理學專業,成爲心靈教練;正彤如願登記結婚、取得博士學位,堂堂正正的成家立業。思瑩在博士學位外加上律師執照,真真正正臺妹復仇。白髮宮女,一則往事追憶,我沒有忘記我所來處。只是回首來時路,白雲深幾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