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滇路與故宮文物遷徙記事

祝聖橋上的魁星閣,2024年攝。(旅讀曾令愉攝/莊靈提供)

1938年初,第一批故宮西遷精華文物-八十大鐵箱,以卡車自桂林走京滇路遷往貴陽。(莊靈提供)

1947年春天抗戰勝利後,故宮三批西遷文物皆已集中於重慶,護運文物同仁及眷屬旅遊合影。(莊靈提供)

京滇路周覽團部分成員合影,1937年攝。(莊靈提供)

作者全家1939年攝於貴州安順。父親莊嚴(左後立者)手抱嬰兒即爲作者,前排左起:大哥莊申、三哥莊喆、母親申若俠、二哥莊因。(莊靈提供)

今年四月中旬,我和內子陳夏生受好友攝影家王苗和她先生何迪的邀請去了一趟南京;主要是爲了參加他們夫婦與好幾位民國二十六年(1937)春天,曾經參加過「京滇路周覽團」的後人,以及王苗擔任主席的「世界華人攝影聯盟」的多位攝影老友們,一起在南京的「勵志社」和「南京博物院」,舉辦了兩場「紀念京滇路周覽團88週年研討會」;同時也爲「世華盟」即將出版一本《萬水千山京滇路》的新舊影像專集,在南京進行了相關影像的拍攝工作。

■ 萬水千山京滇路

說起「京滇路」,讀者或許會感到陌生;其實就連我也直到去年才稍微知道一點。原來它是上個世紀三O年代對日抗戰爆發前,一條由國民政府規劃並且進行了整修,從南京通到昆明、斜貫中國大陸(自華東到大西南),直接連通江蘇、安徽、江西、湖南、貴州到雲南;同時也縱向連通了廣西和四川,總共八省的一條陸路交通幹道。而「京滇路周覽團」則是由當時的國民政府在1937年「七七事變」之前、明令公佈京滇路通車後,由中央相關部會及地方政府代表,延邀交通、工程、地理、礦冶、植物、產業和經濟等領域的學者專家;還有參謀本部,立法院軍事委員會主任何遂(何迪祖父);中國旅行社,中央通訊社,及全國各大報刊媒體記者等,共同組成的一個人數高達180人之多的龐大旅行考察團,由全國經濟委員會的褚民誼先生擔任團長,於1937年4月初所進行的一次京滇路全線實地踏勘暨宣慰活動。

根據當年隨團記者秦墨哂與胡士銓兩位先生在「申報」和「旅行雜誌」上發表的多篇現場報導,以及其它參與者所發表的相關資訊,才讓社會得知這條京滇公路的全線、總共有2974公里之長;實際乘車旅行的時間大概需要16天。

這已較全線通車前,若從南京走陸路去昆明,會礙於中途有太多的崎嶇和險阻;一般習慣乘船走長江上水先到四川、然後再換陸路往南折向雲南。如此水陸交錯的長途跋涉,至少需要兩個月纔到得了昆明。單從時間上作比較、就已經節省了四分之三。

■ 抗戰故宮文物南遷

自那次「京滇路周覽團」空前絕後的全程勘旅暨宣慰活動之後,「京滇公路」才正式成爲八年抗戰期間,我國各地與西南大後方往來聯繫、最重要的一條陸路交通要道。這條公路不但聯通了華南八省,更爲我國八年艱苦抗戰,提供了無數人員與物資輸運的重大貢獻。(例如國軍部隊和錙重、故宮的西遷文物、中研院史語所的學人、西南聯大師生和北方各省的流亡學生,不計其數向大後方逃避戰火的平民百姓等。)

當年我身歷的「故宮文物西遷」(也就是故宮文物抗戰南遷的第二階段 ), 先是1933年2月,首次遷離北平紫禁城內「故宮博物院」、總共一萬六千多箱的故宮國寶,最早先遷到上海的英、法兩國租界暫放;期間父親莊尚嚴科長還奉派護運近千件精華文物,乘英艦前往英倫皇家藝術學院,參加1935~1936年轟動整個歐洲的「倫敦藝展」。1936年12月,全部南遷到上海的文物因故宮即將成立「南京分院」,且永久庫房已經建成;於是便把已經遷滬文物全部再遷到首都南京。此爲抗戰故宮文物南遷的第一階段。

但自1937年8月13日,上海被日軍攻擊轟炸的第二天起,已經安放在南京庫房的故宮南遷文物,便再分成三批,依序向我西南大後方的貴州和四川兩省繼續遷移,直到1945年抗戰勝利之後爲止。於是這段耗時將近八年、而且被分爲南、中、北三路,最艱苦的故宮文物抗戰第二階段播遷歷程,從此便被稱爲「故宮文物西遷」。

其中由父親負責護運的第一批西遷南路八十大鐵箱、曾經赴英展覽的精華文物,先走長江上水到漢口、然後換鐵路到湖南長沙湖南大學存放。後因戰事突然轉劇,自1938年1月起,南路文物便趕在長沙大轟炸前,緊急從湖大圖書館撤離。用卡車分兩批先運廣西桂林稍停,然後換車繼續遷運到貴州省會貴陽暫存。如果加上1939年1月,第一批西遷精華文物,再從貴陽遷到黔西安順華嚴洞藏放的這兩段行程,那時所走的路都是「京滇公路」(雖然當時並不知曉)。

至於由歐陽邦華(道達)科長和那志良(心如)科長分別負責護運的第二、第三兩批(西遷中路和北路)總共一萬多箱故宮文物;中路是全程走長江分階段上行、最後到達四川樂山的安谷鄉下民間六姓宗祠安放。北路則是在南京淪陷數日之前、才用鐵路往西北搶運,先到陝西寶雞暫停,然後換乘近300輛卡車翻越冰雪覆蓋的秦嶺到漢中覓地佇藏;直到1939年2月,再穿越大巴山南下四川成都大慈恩寺暫置,最後才遷運到峨嵋山腳下的武廟和兩處祠堂安放。一直到抗戰勝利後的第二年(1946)五月,這二、三兩批西遷文物才先後動用超過500輛公路局及民間卡車又分成許多梯隊,慢慢向陪都重慶集中的。(這時的輸運所經路線,絕大部分也是「京滇路」的成都/重慶支線。)

■ 十四年文物大遷徙

故宮文物南遷的第二階段──「故宮文物西遷」,1938年我正好在貴陽出生;1939~1944在華嚴洞和安順長大、開始上幼稚園;然後於1944年12月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我和母親及三個哥哥,再隨父親分別緊急登上已經裝好八十大箱精華文物的軍用卡車,每車都有荷槍士兵守衛,從華嚴洞前的草場出發,一路穿過道路兩旁肩上挑着箱籠鋪蓋和小孩、默默行走的長列逃難民衆;向北走川黔公路(即京滇公路貴陽/重慶支線)強渡木搭無欄的烏江大橋、吃力爬越婁山關七十二彎、僥倖躲過日本偵察機,這樣在路旁隨緣宿泊多日後進入川南巴縣,然後再轉山路駛進深山中一個廢棄的油礦舊址──飛仙岩,而且在這裡與世隔絕地隱居了一年;這裡沒有學校,買米買菜都必須走山路到鄰縣村寨去「趕場」。

直到1945抗戰勝利後的第二年春天,這時候由父親負責護運的第一批南路精華文物,纔再由卡車駛過數十里山路、率先抵達陪都重慶,並被安置在長江南岸、戰時故宮總辦事處,當時院長馬衡(叔平)先生即在此坐鎮指揮三路西遷的故宮文物,在它附近山坡上的臨時倉庫裡。

之後我才能在南岸海棠溪向家坡的好職國民學校開始讀二年級。到了1946年5月,原藏樂山安谷和峨嵋的二、三兩批故宮西遷文物和同人,這纔開始陸續向重慶集中;一直到1947年3月,全部一萬六千多箱故宮西遷文物都安排好東歸南京的運輸工具和行程之後,我們全家才隨父親護運的第一批西遷文物,搭乘一艘二戰時的中型登陸艇走長江,從重慶復員東歸南京故宮分院。

至此,所有故宮西遷文物直到1947年的12月8日,才全部回到故宮南京分院的永久庫房。

總結來看,從1933年2月到1947年12月,前後歷時十四年又十個月的「故宮文物南遷」;它完成世界文化史上,首次有國家把一萬六千多箱的傳世珍貴文物,爲了躲避侵略戰火而向偏遠內陸播遷,路程長達上萬公里、時間則將近十五年,而且幾乎完全無損;因此被全世界視爲一次國家文物成功遷徙的奇蹟。

■ 臺北故宮一甲子

不過好景不常,從1947年秋後到1948年年底,我在故宮南京分院庫房隔壁的「朝天宮(即南京文廟)國民學校」重拾課本不到兩年;由於國共分歧引發的內戰愈演愈烈、且裂痕日深,國民政府不得已決定:即刻從故宮南京分院庫房、挑選部分戰時西遷的精華文物,再一次分成三批、乘船渡海遷到臺灣。

1948年12月22日,我與三位兄長再度隨同雙親和他們在貴州安順時的同事,護運第一批故宮博物院和其他中央文教機構──中研院史語所、中博籌備處和中央圖書館,還有外交部的重要檔案及各機關的押運人員和眷屬,一同搭乘海軍中鼎號登陸艦,從首都南京噪雜混亂的下關碼頭出發;經歷海上三天三夜風強雨驟、波濤洶涌的顛簸航行,終於在12月26日清晨,錨泊在山青水碧、風平浪靜,而且見不到多少屋舍的美麗基隆港。之後我由此展開一個十歲少年從臺中糖廠代用國小四年級起,一路讀完中學、大學,並且做了四十多年完全自願的專業攝影工作,如今還當上外曾祖父,這樣難以預料的一生。

今年是「國立故宮博物院」自1925年雙十節在北平紫禁城成立以來的第一百週年,也是我緬懷先父和伴隨抗戰西遷第一批故宮精華文物出生、成長;數次走過京滇路;陪伴文物東歸南京並且渡海遷到臺灣。

遷臺以後,三批一共2972箱故宮文物,從基隆乘火車到楊梅車站短暫停留(1949),之後寄存在臺中糖廠倉庫一年(1949-1950),然後再遷到臺中縣霧峰鄉北溝村外的新建庫房十五年(1950-1965),最後才妥善收藏在臺北士林外雙溪美輪美奐的新廈「國立故宮博物院」,從1965年11月12日國父誕辰起一直到今天。

注:本文有關「京滇路」部分,曾參考《旅讀》雜誌第158期曾令愉「重返京滇路」一文,特此申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