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投入GDP佔比超4%，爲何還有學生睡“破牀”？
本文來自微信公衆號：評論員畢舸，作者：畢舸
江西贛州信豐縣鐵石口中學的宿舍火了。視頻裡，生鏽的鐵牀架、開裂的木板、斑駁的門框，一副“90年代懷舊風”。校方倒也坦誠，承認宿舍確實破舊，縣裡已納入2025年改造計劃。
看着視頻裡的宿舍場景，狠狠敲在我的記憶深處。斑駁的門框、開裂的木板、生鏽的鐵架，不就是我們當初讀書時的“標準配置”麼？
讓人心酸的是，二十多年過去了，當我們的孩子走進校園，竟還要面對這些似曾相識的破舊牀鋪。
時代在變，教育投入年年在漲，唯獨鄉鎮中學的宿舍，彷彿被按下了時光暫停鍵。好笑不好笑？心酸不心酸？
這件事，到底是誰的錯？是學校領導良心餵了狗，還是資源分配機制本身就有病？
根據百度百科及學校官網介紹，江西贛州信豐縣鐵石口中學是一所公立初級中學，創建於1960年9月。
在官網上，關於該校的介紹如下：“學校佔地面積34503平方米，校舍建築面積14020平方米。學生1600餘人。”
而根據新豐縣縣政府官網發佈的一則公告，2024年12月，信豐縣鐵石口中學啓動了師生宿舍新建及改造項目，包括新建教師宿舍樓1棟，建築面積1753.85平方米；改造2棟學生宿舍，建築面積3387平方米等，項目總投資765.86萬元，資金來源爲財政。
當年11月28日，信豐縣鐵石口中學教師宿舍樓工程進行招標，項目主要建設內容包括新建教師宿舍樓1棟，改造2棟學生宿舍、2棟教學樓等。
從以上信息來看，在輿論發酵之前，當地教育部門已將宿舍改造提上日程，可惜的是，這場姍姍來遲的改造終究沒能跑贏家長們的手機鏡頭。
但換個角度看，正是“搶跑”的曝光，讓我們得以窺見基層學校宿舍改善的真實節奏：從問題發現到立項審批，資金落實到開工建設，每一步都走得緩慢而艱難。
要真正理解爲何21世紀的今天，還會出現如此簡陋的學生宿舍，必須從教育財政體系、績效考覈機制、基層治理邏輯三個維度進行解剖。
學生住宿條件差，不是個案，而是普遍存在的現象。
根據世界銀行貸款新疆職業教育項目受益人評估報告（2018年），在對新疆農業大學的一項調查中，19.48%的受訪學生對宿舍條件表示不滿意，11.99%的學生表示很不滿意。
文件指出：“一方面是由於學校資金不充裕，而且項目資金基本上用於教學的硬件和軟件提升，很難在短時間內徹底改善學生的住宿條件。”
同時提到：“另一方面，現在的學生都成長於物質豐足的時代，即使來自貧寒家庭的子弟，大多也缺乏艱苦奮鬥的精神教育。孩子們對物質的要求較高，希望能夠有寬敞的個人空間和周全的生活服務。”
那麼，世行援助資金的大頭用於哪裡了呢？
文件提到：“隨着項目的實施和推進，學校基礎設施建設極大改善了學校的教學硬件條件，爲學生提供了良好的學習環境。”具體的數據支持包括新建的教學樓、實訓樓以及購置的教學和實訓設備。
從世行這份報告可見，在資金有限的情況下，學校的資金分配更傾向於教學相關設施建設，導致宿舍條件改善受限。
廣州市教育局2024年部門預算，則進一步佐證了這一現象。
廣州市城市建設職業學校當年總經費17850.67萬元，其中財政撥款佔16466.45萬元，其餘爲其他資金來源。
具體項目中，機構運行輔助經費1384.22萬元全部來自其他資金，主要用於宿舍管理服務外包；而業務用房物業管理費1145.83萬元則全部來自財政撥款，更多用於保障校園環境及教學設施運行。
這說明宿舍相關經費在整體資金分配中佔比相對較小，且資金來源單一，主要依賴非財政性收入，進一步壓縮了改善空間。
教育經費管理的固化模式，堪稱學校宿舍改造難的第二大痛點。
教育經費有限，政府撥款多有指定用途，專項撥款如重點實驗室、重點學科等經費專款專用，學校無權挪作他用。
如教師工資福利和學生資助在財政性教育經費中佔比較高，2016年國家財政性教育經費支出中，教師工資福利和學生資助合計佔比61.1%。
此外，維持學校的日常運轉、開展教學和科研活動等也需大量資金。
相比之下，宿舍作爲非教學直接相關設施，分配到的資金相對較少。資金分配優先級的不同，使得宿舍建設往往被忽視。
一言以蔽之，學校的錢怎麼花，是有固定套路的。每年拿到的經費，大部分都是“保底錢”和“增長錢”，這些錢怎麼用早就規定好了。在現有的分錢規則下，想給宿舍多要點錢，難！
由此導致的結果可能就是：學校可以斥資購買先進的多媒體教學設備，卻讓學生睡在門板漏風的危房裡。
績效考覈的指揮棒效應同樣不容忽視。
蘇州市直屬學校績效考覈方案顯示，“辦學水平”佔35分，重點考覈學業成績、科研成果；“辦學基礎管理”佔45分，側重教學規範、校園文化。翻遍整個考覈體系，找不到任何關於宿舍條件的量化指標。
安徽省義務教育階段校長考覈更直接：升學率、教師發展等硬指標決定前途，宿舍環境連錦上添花的加分項都算不上。
在此導向下，看不見成績的宿舍維修，能立即提升排名的教學設備上，你如果是校長，會怎麼選？
信豐縣鐵石口中學官網上，有獲獎通報一欄，該校在學科競賽、教師教學評比和綜合榮譽三個領域屢有斬獲，這些能夠量化考覈、彰顯教學成果的項目，都得到了校方的重點關照。
相比之下，宿舍改造這類既無考覈指標、又難出政績的基礎工程，自然難入學校的優先事項清單。
就此，獲獎欄裡金光閃閃的榮譽證書，與宿舍裡鏽跡斑斑的鐵架牀，構成了基層教育生態最真實的對照。
類似鐵石口中學這樣的情況，在基層絕非個例，只是多數尚未被輿論聚焦。
但這並不意味着，江西贛州信豐縣鐵石口中學可以完全甩鍋。
宿舍日常維護、清潔管理和安全保障等基本項，本就該像呼吸一樣，自然地融入校園的常態化管理，但江西贛州信豐縣鐵石口中學沒做，這就是失職。
該校畢業生反映，宿舍十幾年來幾乎未曾翻新，牀和門都未更換。
在上級“看得見”的教學成績和“看不見”的生活環境之間，學校的選擇不言自明。
江西贛州信豐縣鐵石口中學宿舍條件“不如20年前”，這件事的複雜在於，板子固然要打在學校身上，但更要敲碎那些讓宿舍淪爲教育盲區的、存在於教育部門和學校管理者心中的“隱形牆”。
這讓我想起了美國管理學家約翰·卡那提出的“目標置換效應”。
簡而言之，這一效應描述了在追求目標的過程中，人們常常過於關注實現目標的方法、技巧和程序，以至於這些手段逐漸佔據了主導地位，反而忘記了最初的目標是什麼。
正如卡那所言：“對於工作如何完成的關切，漸漸地讓方法、技巧、程序的問題，佔據了一個人的心思，反而忘了整個目標的追求。”
而鐵石口中學的破舊宿舍、以及學生普遍反映難吃、家長憤而投訴發現蛆蟲、鼠頭鴨脖的食堂，暴露了一個普遍問題：我們的教育管理似乎總在忙着完成各種教學“指標”，卻忘了最根本的目標：讓學生吃好睡好。
要破解從初高中到大學，宿舍條件普遍不如人意的困局，需從制度設計與管理理念兩個層面入手。
在財政層面，應當建立更具彈性化的資金使用機制，允許學校將教學設備採購的結餘經費調劑至宿舍改造。
在考覈層面，將“學生生活保障”納入校長績效考覈的硬指標，權重至少不該低於文體活動獲獎吧？
在治理層面，需要建立“問題清單”式的動態監測機制，對宿舍安全等基本保障項實行一票否決。
但最根本的，是要重塑教育評價的價值排序。
如果一所學校把“崇德勤奮”刻在校訓牆上，卻讓學生在漏雨的宿舍裡輾轉難眠時，所有的德育說教都顯得蒼白無力。
而更上層的管理部門也需直面家長的拷問：國家教育賬本上4%的GDP佔比，5.04萬億財政投入，不僅要轉化爲光榮榜上閃閃發光的教學獎項、升學率，也要早一日指向學生每天要睡的牀、要住的宿舍。
這關係到，我們是否建立了一個既注重教學質量、又兼顧學生福祉的教育生態。
全文完，共計32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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