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關係】林綠如/時間的滋味

時間的滋味。圖/黃鼻子

一家人圍着母親的餐桌,白霧裊裊上升,像冬夜罩下的一層薄紗。兒子雙手忍不住在碗邊浮動,空氣氤氳着暖意與期盼。

父親示意大家開動,嘴角微微上揚,滿心歡喜。他先嚐了口湯,放下碗,眉心皺起漣漪,「不對,無仝款。」母親接着嘗,也放下碗,時間像困在湯裡,停滯不前。整張桌,凍結成冰。

感覺,竟這樣熟悉。

多年前放假回阿嬤家。阿嬤撐着年歲的重量,端出一桌我心念的菜──煎蝨目魚、豆酺鯽仔、蛤蠣湯,一雙目光站在桌邊,照亮遊子歸家的路。對北漂的孩子而言,回家吃的不是食物,而是思念。我滿心期待舉筷夾菜,魚下手太重、鯽仔不夠入味、蛤蠣沒吐乾淨,整口都是沙粒,彷彿吞下了一嘴失落。整張桌,找不到熟識的阿嬤。

我第一次明白,有些東西,再也找不回來。失望至極,放下碗筷,發起脾氣,像個任性的小孩。阿嬤未曾告訴我,在她的餘歲裡,爲我備這樣一桌菜,是她的極限。藏在沉默底下的,是體力衰退、記憶斷層,還有味覺變調。不久後,她入住安養中心。探訪時,她總會從枕頭下摸出糖果,塞我口袋,眼裡的笑意如同星星,甜得令人心酸。

想再吃她親手做的菜,成了一生的懸念。前年初,母親因腎臟發炎住院,病牀上的她似乎一夜間之縮小。春末,耳中寄居了一隻嗡鳴的獸,夜夜驚擾夢境;入夏,一眼動了手術,左右眼睛宛如彼此陌生的旅人,步伐失了默契。

夕陽落山後,風吹倒店家立牌,捲起漫天飛沙,我勾她手,不經意的歪斜蹣跚,卻意外找到了某種默契。專屬母女的無聲樂章,我們笑了,在細碎的笑聲中一同踏過坎坷。「阿嬤離開後,不用再過進出急診室的日子,也算好事。」語氣輕得像在談論今晚的月色。我讀懂了平靜下的暗流──是經歷過無數夜晚後的領悟,解脫與不捨之間的拉扯,是每個人終將面對的難題。

話鋒一轉,她交代起自身後事,生死在瞬間化爲詼諧之事。恍然想起阿嬤頭七的日子裡,母親就是這樣,看起來笑,卻像在哭;看起來哭,卻像在笑。我也明白了,她在做心理準備,爲子女熬煮一生的飯菜,終究也有放手的一天。

父親追問我味道。如何說出,湯裡找不着熟識的母親,失衡的調味,呈現難以名狀的甜。甜得讓人心酸,味覺與時序錯置。一旁的兒子,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外公外婆想太多,我喝第三碗了吶!」接連比好幾個贊,眼裡閃爍單純的光。父親擡頭問兒子,「真的嗎?我閣再試看覓。」皺起的眉心,逐漸於熱湯裡釋懷。

香氣與餘溫一圈圈擴散,蔓延至桌,我望着母親側臉,看見阿嬤,也看見了母親,她們交融在這鍋湯裡,滋潤而綿長,像時間一樣,保留了曾經。

整張桌,恢復了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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