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藏寶圖】朱槿／飄洋過海來看你

飄洋過海來看你。圖／siglooq

兩岸開放探親，爸爸攢了多年的私房錢終於英雄有用武之地，爲家族女眷們買了金戒指，男士人手一隻手錶，爸爸歡天喜地張羅這採購那，唯恐有所疏漏。衣櫃裡的盒子打開來韓信點兵一番，這個媽媽的、那個大嫂、二嫂、弟妹、大哥、二哥、小弟、水雲……她應該會來吧？

千里萬里，回鄉好難

爸爸口中的水雲是他在大陸的妻子，還未生子戰爭已開打，跟着部隊一路撤退到島上，自此音訊全無。二十年後，他在島上成家了，娶了小十九歲的嘉義鄉下女子。媽媽得知爸爸在大陸娶過老婆，氣得回外婆家告狀，整整一個星期不回家。

此次回鄉意義重大，是爸爸離家四十年第一次返家，帶着媽媽、我與妹妹。四個人都是第一次搭飛機，頭一回出國門，也是全家第一次出遊，那麼多的第一次，讓我在出發前一晚失眠了。

坐飛機到香港，住了一夜，隔天坐火車到廣州，又在那住一晚。一大清早的廣州火車站萬頭鑽動，我被眼前的人潮嚇呆了，雙手提着行李跟爸爸往軟臥車廂奮力鑽去，找到所屬的位置，放好大包小包。我坐在臥鋪上，長吁一口氣，千里萬里回鄉好難。

上下四個鋪位剛好一家四口，下鋪讓爸媽睡，我跟妹妹睡上鋪，妹妹捱到媽媽身旁說：「爸爸沒告訴妳在大陸有老婆也是情非得已，況且大媽也改嫁了，這是時代的悲劇，大家都是有苦難言，妳就別再生爸爸的氣了。他離家四十年才得以返家，我們要高興，妳說是不是？」我這粗線條的妹妹，難得開口講如此情真意切的話。

第一次在火車上過夜，一切都好新奇，看大家拿着牙刷杯子毛巾排隊洗漱的陣仗，教人傻眼。火車搖搖晃晃載着全家往家鄉飛奔而去，我睡睡醒醒，望向窗外漆黑陌生的夜色，心想當年那個未滿二十歲的少年是帶着怎樣的心情離家，而明天他就要回家了，下鋪的爸爸傳來輕輕的打呼聲。

比手畫腳，暢行無阻

三輪車載着一家四口在山裡左拐右彎，爸爸興奮指着說這是去私塾的路，那條小路盡頭有條小溪，夏天跟哥哥牽牛去洗澡，那邊往山裡去是果園，種有柿子、楊梅、板栗與桃子……他盡責得像個導遊，爲家人描述兒時的景象。

湖南菜果然是辣不怕，我家在眷村裡算得上吃辣高手了，但在正宗湖南辣椒麪前，連爸爸都甘拜下風，直呼好辣啊！我跟妹妹與媽媽辣到大舌頭，眼淚鼻涕汗液四處奔流，只能猛吃白飯，想喝碗湯緩解一下辣度，一入口，連湯都撒滿白胡椒粉，真辣啊！

那個晚上我跟妹妹因爲吃辣痛到胃痙攣，抱着肚子唉唉叫，「水雲大媽」整晚用熱毛巾替姊妹倆熱敷肚子，再用不知名的藥草膏塗抹在上頭，涼涼的，很舒服，抽痛漸漸散去，天空泛起魚肚白，雞啼了。

我們的返鄉行在雞同鴨講比手畫腳中暢行無阻，湖南臘肉與臘腸、臘豆乾很快擄獲家人們的胃，燒雞粉條尤其味美，入境隨俗，腸胃很給力。半個月後，淚眼模糊、離情依依中我們互道再見，回家前媽媽握着大媽的手，「大姊，明年我們再回來看你們。」這個她口中的大姊，跟外婆同年紀。

翻閱手中的舊照片問媽媽：「妳旁邊的這個人是誰啊？」媽媽拿近眼前一瞧，「她是妳爸在大陸的老婆，沒生孩子，對妳們姊妹好好，將妳們當成自己的小孩……」中期失智的母親在海馬迴裡奮力撈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