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瑤村的千年桂花

以生產水果爲主業的回瑤村,宋元曾是重要的陶瓷燒造地,最盛時有上千居民。(楊明攝)

紀氏家族歷史悠久,老宅建築講究。(楊明攝)

原本的紀氏祖屋如今成爲博物館。(楊明攝)

紀氏祖屋木窗可看出雕刻細緻精美。(楊明攝)

才搭上往回瑤村的巴士,車上已經沉浸在濃濃鄉村風,聽不懂的方言中氣十足說着,走道上大包小包的雜貨堆着,出發前網上看來的介紹:村落鄰東牙溪水庫,一年四季花果飄香,有油桃1400畝,柑桔1800畝,我心裡浮現起卓蘭,中臺灣的水果之鄉,讀中學時班上有同學來自卓蘭,進入職場後又有同事辭職嫁到卓蘭。然而來到回瑤村我卻未見想像中樹枝垂掛着紅黃相間鮮豔果實的大片桃林,倒是見到楊梅樹上尚未由青轉紅的楊梅,還有竹架上開着可愛黃花的苗條青瓜。

在公路左邊,下車後過了馬路,村裡只有一條主要的街道,街的兩旁一式白色粉牆二層樓房,陽臺鑲着縷空花磚,中村鄉回瑤村是宋朝古窯址的集散地,據說方圓2公里的範圍,分佈着26條古窯遺址,這纔是我起意來訪的原因。

往回瑤村的前幾日,我剛去了趟溼地公園看荷花,芒種時節,翠綠荷葉翩翩翻飛,荷花尚未綻放,只幾株花苞立在葉間,連粉色花瓣都還未透出,倒是有大片鵝黃淺珊瑚紅的水生美人蕉岸邊掩映,映襯着碧色荷葉分外清麗。溼地公園附近蓋起了幾幢高層住宅,來到此處後,我發現對於城鄉的概念,我與旁人有着很大的差距,他們以爲的農村於我是農村,他們以爲的城市於我卻不是城市。

當然也不能將那城視爲鄉,而是更接近於憑空創建的大片住宅區,原本的建築拆了,街道拓寬,昔時面貌頓失,空了的土地上相距不遠便矗立幾棟以庭園串起的三十層高住宅,而這些綠化了的庭園間又散佈着市場餐館各類小商鋪和學校。學校容納着從三十層建築裡不同樓層竄出的孩子,電梯往下,孩子揹著書包上學,電梯往上,爺爺奶奶到樓頂平臺晾衣服曬被子,依隨季節變換着芥菜乾蘿蔔乾臘肉臘鴨和香腸。

而以生產水果爲主業的回瑤村,則讓人略感意外的在2004年建了一座博物館,展示有南北朝時期的瓷器。對於現今居住在回瑤村的居民而言,村子的歷史並不長,村民都是1949年後才移居此地,但在更早的宋元,這裡曾是重要的陶瓷燒造地,最盛時有上千居民。

我沿着村子中間的道路往下走,不久就找到了原是紀氏祖屋的博物館,紀氏家族歷史悠久,老宅建築講究,單是木窗已可看出雕刻細緻精美,幾進院落只有我一個參觀者,有人從裡屋往外走,我問,可以參觀嗎?他倉促間往後一指,說,那就是館長,話聲剛落人已出門走了。

順着他的手勢,有位看來年紀不大的男人拿着大罐水仰頭吞着,當了多年記者,習慣性的正要提問,他卻轉身離開了,看來是正在整理古屋。我自顧自逛着,博物館外也果然見到古窯遺址指標,但是依指標尋找一處都沒找着,往下不遠便是荒煙漫草,連日陰雨小路泥濘不說,也擔心有蛇出沒,遂放棄尋找。村裡還有一株古桂,高20餘米,當地報導稱古桂也許是宋元時的人們栽種,元代後,這裡的陶瓷燒造慢慢衰敗,官道也早已不再通行,只留下這棵桂樹安靜守在此,記得當年。

走在村沿荒草蔓生的小徑,想起那日在溼地公園裡閒看溪瀑與溪邊叢生花卉,剛入公園時,以爲所謂溼地不過眼前一片水湄,續行方知區域比想像中大,待覺天空雲層沉重怕是要落雨,想撤出園區才發現標示牌未標指出入口,半摸索半猜測尋找着,終於走出溼地卻來到一個全然陌生的區塊,馬路寬而筆直,路邊一方一方空地,沒有公車也沒有計程車,路上靜謐異常,天上的雲倒是散了,取而代之的是驕烈夏陽。不慣使用手機搜索定位,只能期待下一個路口即有前往熟悉市區的車輛,在車出現前,如有自動販賣機投幣來罐冰涼氣泡飲先解渴也好。

回瑤村桂樹下曾經的車來車往將窯裡燒製的碗碟送至遠方,車輪將小徑上的蒲公英壓出印痕,車旁的衣衫在風吹撫下揚出藍色波紋,掩映在陽光照耀下的塵土裡。千年後窯被埋進記憶,宵小卻在歷史被髮掘後,來到回瑤村山裡偷偷挖出宋代青白釉碗碟,被回瑤村村民和文物管理員當場發現並抓獲。冒險盜取古文物送進拍賣會場的情節電影裡不乏見,衣香鬢影和光彩燦爛烘托着一環緊扣一環的刺激,可是現實裡卻往往不是精彩而是狼狽。

回程,路邊等巴士,約莫十幾分鐘有車來了,車門開,我右腳上車,左腳還踏着公路,駕駛迫不及待說明車資幾何,是來時的兩倍,也許是運營單位不同,收費標準也就有異,但也不無置身荒郊的乘客大多會接受較高車資,只求返回城區的可能。不過至少是還未登車已先行告知,而非上路後才索要,還好我多準備了零錢。當地人慣用手機支付,我不願意使用,在別人眼中看來我當是個鄉下人吧,細想想又覺得這麼說並不正確,這裡的鄉下人其實對手機上網的各項功能都很嫺熟。

沈從文一生都自命爲鄉下人,他解釋:「說鄉下人我毫無驕傲,也不在自貶,鄉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遠是鄉巴佬的性情,愛憎和哀樂自有它獨特的式樣,與城市中人截然不同!他保守,頑固,愛土地,也不缺少機警,卻不甚懂詭詐。」

我自以爲是城裡人,雖然可能也不比鄉下人懂得詭詐。只是習慣二十四小時便利商店,蜘蛛網般海陸空立體交通網,提供世界各地繁多品項的商場,還有可以與人保持距離的日常心緒。

這興起突訪古村的一日,發現山中沿路交通還算便利,較之數日前在溼地邊緣失去方向,豔陽下走的乾涸方遇環狀線公車的境遇,我再次思索起城鄉的分別,相對便捷的大衆運輸是否是城市的必要條件?

多年前讀過一篇龍應臺的散文,以臺北的星巴克和紫藤廬闡釋何爲國際化,龍應臺說,國際化不是把我變跟別人一樣,而是用別人能理解的方式告訴別人我的不一樣。如果城與鄉簡單且平面的對照是繁華和寧靜,那麼交通的連結是否意味着更快速的人際交流和產業發展?間接也帶來更開放的資訊傳播和多元消費。

爲什麼我不覺得自己在城市裡,即便我很清楚此地的行政等級,是不是當城市街道上原有的種種逐漸移入網路空間後,那種陌生感讓我覺得荒蕪,計程車變成了網約車,實體店被電商取代,我的荒蕪感比消失的宋代瓷窯還冷寂,而溼地上的花卉縱使比千年古桂鮮豔,卻終究只是一年生植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