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益平:在香港做盯住離岸人民幣的穩定幣 這是一種可能性|首席對策

穩定幣成爲數字資產領域的熱點話題。在今年的夏季達沃斯論壇上,IMF副總裁李波在迴應數字貨幣與穩定幣關係時表示,穩定幣有機遇也有挑戰,兩個關鍵問題是:穩定幣是貨幣還是資產?是貨幣的話是什麼貨幣?他表示,穩定幣有可能成爲非常高效的支付手段和價值儲存手段,但前提是使用適度以及如何進行有效監管。

而香港特區政府早前宣佈《穩定幣條例》將於8月1日正式生效,這也標誌着全球首個針對法幣穩定幣的全面監管框架落地。香港財經事務及庫務局局長許正宇將其稱爲“促進香港穩定幣和數碼資產生態圈可持續發展的里程碑”。公開數據顯示,2024年,穩定幣支撐的交易額高達27.6萬億美元,超出全球支付巨頭Visa(維薩)和萬事達卡的交易額總和。目前,Visa和萬事達卡已宣佈將穩定幣納入其全球支付體系。這意味着穩定幣有望成爲全球交易中主流的支付與結算選項。

穩定幣目前在全球金融體系中,發展趨勢如何?穩定幣是否會進一步鞏固美元霸權?新興市場國家的“數字美元化”趨勢是否會導致其貨幣政策進一步失效?穩定幣是否會對全球跨境支付體系產生衝擊?中國香港、新加坡等金融中心推動本地合規穩定幣能否挑戰美元穩定幣的主導地位?未來是否可能出現類似BIS(國際清算銀行)的跨國穩定幣監管協調機制?中國正加速推進數字人民幣國際化,穩定幣和CBDC(央行數字貨幣)未來的關係如何?第一財經《首席對策》專訪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院長、中國人民銀行貨幣政策委員會委員黃益平。

黃益平的主要觀點:

數字資產與傳統資產未來將長期並存

穩定幣是否鞏固美元霸權地位仍需觀察

用美元做穩定幣需要謹慎 可能加劇風險

在香港做盯住離岸人民幣的穩定幣 這是一種可能性

不同於早期 目前數字資產監管已有一些思路

央行數字貨幣和穩定幣既是競爭也是互補

老齡化通常帶來自然利率向下調整

老年人對利率反應和年輕人不同 貨幣政策有效性或降低

通用型技術革命是重要變量 或改變自然利率變化機制

二季度仍呈現供強需弱現象 宏觀政策下半年要繼續託底

數字資產與傳統資產未來將長期並存

第一財經:黃老師好,您之前提到:數字資產市場變化將帶來兩方面影響:一是全球數字資產在技術和功能上與央行數字貨幣存在一定替代性,或影響央行數字貨幣未來場景格局。二是虛擬資產市場與傳統資產市場的風險關聯上升。從現在的趨勢來判斷,數字資產會代替傳統資產嗎?還是會有這種平分天下的局面?

黃益平:我覺得應該這是一個很複雜的過程。一方面,我覺得在很長時期內它們肯定是共存的,虛擬資產、數字資產、傳統的金融資產,我覺得這些都是長期會存在的。

但與此同時我覺得非常重要的一點,有可能將來會出現相互之間融合的局面。比如說我們很多資產的代幣化,代幣化的過程就是我們叫RWA(Real World Asset),你可以是線上發一個股票、債券,直接成爲數字資產。你也完全可以是用比如說房地產做抵押的一種資產,它完全就結合在一起了,它不是說完全區分開來的。但是數字資產作爲一個新興的市場,將來會得到比較大的發展,目前來看是一個大趨勢。

穩定幣是否鞏固美元霸權地位仍需觀察

第一財經:穩定幣是否會進一步鞏固美元的霸權地位?

黃益平:如果是現在這個趨勢進行下去,當然是完全有可能。沒有降低對美元的依賴,因爲美元的比重確實是非常高的。現在也只能說是剛剛開始,現在也還很難說最終的結局是怎麼樣。我相信其他各種形態的穩定幣,就是盯住其他這些貨幣或者其他的國債,我覺得這個會逐步發展起來。

用美元做穩定幣需要謹慎 可能加劇風險

第一財經:新興市場國家的“數字美元化”趨勢是否會導致其貨幣政策進一步失效?

黃益平:它們如果都是用美元做穩定幣的話,那就意味着在它的經濟當中,整個流轉當中相當於準美元或者美元穩定幣的比例就會上升,這是它將來要面對的一個問題。其實這種問題過去很多國家都碰到過,就是有一些美元化的國家,它既有自己本國的貨幣,又有美元,這樣的話在實質上來說它對流動性的管控就一下子就變得很弱了。

在香港做盯住離岸人民幣的穩定幣 這是一種可能性

第一財經:您覺得人民幣呢?

黃益平:人民幣現在的主要的問題當然是一種思路了。人民幣現在主要的問題就是因爲我們的資本項目沒有完全放開,所以要完全在國內推行(穩定幣)應該是很困難的。現在值得關注的其實是香港在這方面走的還是比較快的。

它們做穩定幣,當然它的問題就是說它盯住港幣,但港幣是盯住美元的,所以實際上最終還是美元在底層發揮這個作用。將來也許可以考慮,這是一些建議。因爲香港有一個人民幣的離岸市場,離岸市場如果是發展起來,將來能不能在香港做盯住離岸人民幣的穩定幣,這是一種可能性。

我覺得從大的方向來說,現在穩定幣也好,數字資產也好,整個市場現在變得很活躍。我們確實有我們的考慮,因爲我們對金融穩定的關注,對風險的關注,要在國內完全放開來也不太可能,但肯定也不能完全缺席這樣一種新的創新活動。所以如果我們也能積極地主動利用香港特區做一些嘗試,我覺得還是很有價值的。

不同於早期 目前數字資產監管已有一些思路

第一財經:從監管方面是否未來會有出現這種類似於BIS(國際清算銀行)的跨國的穩定幣的這種監管的協調機制?

黃益平:跨國的穩定幣將來如果是需要成爲一個跨國的支付系統,它肯定會有相應的監管政策。這些年我覺得對於穩定幣、數字資產的監管還是有一些思路的,包括像所謂的履行規則,你做數字資產交易,包括像穩定幣,你要搞清楚上下游都是跟誰打交道了。

不管怎麼說,金融交易還是需要監管的,完全去中心化匿名,必定會影響到金融穩定。只是我們怎麼樣能很好的設計一些手段,既不影響它原有這些像區塊鏈、分佈式賬戶或者是代幣化的這些工具技術的優勢,還是要把它給發揮出來。但與此同時,監管部門還是能看住風險,瞭解風險。

第一財經:監管和自由還是要有一個動態平衡。

黃益平:那必須的。對金融來說,要在效率或者創新和穩定之間求得一個平衡。

央行數字貨幣和穩定幣既是競爭也是互補

第一財經:我們看中國現在也正在大力的推進數字人民幣,也是數字人民幣的國際化,市場認爲美國它傾向於這種私營的穩定幣,而非這種央行的數字貨幣,您認爲穩定幣和這種CBDC(央行數字貨幣)未來是一個競爭關係,可能是一個互補關係,還是什麼樣的平衡關係?

黃益平:我覺得都有。但是CDBC因爲我們跟國際清算銀行做了一個叫貨幣橋,它就是央行、商業銀行一起直接對接,跟原來的系統相比應該說是一個很大的提升。無論從安全性、效率甚至將來的成本都可能會有降低。但穩定幣在多大程度上能替代,包括像我們一般的機構或者是個人,在多大程度上完全信任這樣的一種完全民間的支付系統,我覺得它肯定是會有一個競爭的過程。

與此同時它也可以是一個互補,是有一些機構或者有一些業務可能更信任適用央行數字貨幣。有一些是穩定幣,甚至有人提出來,你看我們的一些線上的支付也好,或者是穩定幣也好,它都是企業做的。企業做的話它當然效率很高了,但我們也經常會有一些擔心,比如說它對權益的保護,對風險的防範,甚至它對公平競爭的這種遵循,比如說會不會有壟斷的問題,或者是消費者權益有沒有得到充分的保護。

這種時候一方面我們可以通過加強監管,與此同時其實還有一個辦法,就是我們在經濟學裡頭有個概念叫可競爭性。央行數字貨幣放在那裡,它就可以發揮一個可競爭性的作用。如果消費者覺得它對我不好,最後因爲它市場做大了,有很多機構剛開始做的時候給你各種補貼,最後它做成市場了,就以各種辦法從你身上獲利。

如果有這種情況,包括有一些壟斷的行爲,央行數字貨幣只要是存在的,我甚至可以說我做央行數字貨幣就不是要跟你競爭跟你搶市場,就是在這裡保障消費者權益和反壟斷,我覺得也很重要。

老齡化通常帶來自然利率向下調整

老年人對利率反應和年輕人不同 貨幣政策有效性或降低

第一財經:這次您在達沃斯找您聊這個話題,其實我們也挺感興趣,人口老齡化如何影響利率以及相關的一個政策?

黃益平:老齡化它肯定是會對經濟造成全方位的影響。我們過去其實討論最多的是,老齡化給我們帶來的影響是兩個方面:一個就是勞動供給減少了,另外一方面實際上對於我們的很多醫療養老需求就增加了。所以這樣的話,在整個經濟當中對利率會有什麼樣的影響?

我們經濟學裡頭有一個概念叫自然利率,自然利率它其實講的就是儲蓄和投資之間的均衡的利率。簡單說,儲蓄多,投資少,利率就比較低;儲蓄少,投資多,利率就會比較高。在老齡化的過程當中,它恰恰兩個方面都有,一方面是因爲老齡化了之後,他基本上就不儲蓄了,他有的時候花過去的儲蓄。與此同時另外一方面,它的投資可能也會減少,因爲老齡化了以後經濟活動不那麼活躍了,這樣的話最終利率往上走還是往下走,從理論上來說是有兩種可能的,就是哪一個變得更大。

但一般我們認爲或者我們觀察到的,在一個老齡化的社會,它的自然利率是往下走的。但這樣的一個利率下降,它從長期來說會帶來一些問題。第一個是,你的利率一直很低,意味着什麼?資金成本很低,有可能會導致經濟當中的一些金融風險會爆發。另外一個方面,可能對貨幣政策的制定和實施會有影響。舉個例子說,我們制定貨幣政策,經濟不好的時候,不就是我們經常說的降準降息。老年人對利率的反應和年輕人是不一樣的。你降息了,他就增加開支嗎?他可能也不怎麼增加,我們的貨幣政策將來的有效性就會改變。

所以這確實提出一系列的挑戰,經濟調控還是需要的,利率如果調的空間小了,反應小了,將來怎麼辦呢?在貨幣政策的領域當然也有一些嘗試了,舉個例子說,我可以量化寬鬆,利率降不下去,我可以增加很多的流動性,利率到0之間空間不大了,我可以做負利率,甚至還有一些叫結構性的貨幣政策,直接定向的把錢給發下去,這樣的效率可能高一些。

未來需要創新貨幣政策工具 並更多地與財政政策結合

通用型技術革命是重要變量 或改變自然利率變化機制

第一財經:經濟過熱,我們可能加息,然後存款準備金率往上走一下,不好的話我們貨幣政策利率調控往下來一點,這是我們現在整體大的框架。未來我們之前已經理解很多年的一個邏輯框架,會因爲老齡化有變化嗎?

黃益平:我覺得將來會有一些創新,也就是說現行的這些機制它的有效性可能會有所下降。也許我們將來創造一些新的手段或者工具,或者比如說更多的跟財政政策或者其他的一些改革政策相結合。

但其實我們討論的一個更有意思的問題是,貨幣政策框架的有效性會有所減弱,我們是假定整個技術沒有變化。我們現在正好處在一個叫通用型的技術革命,就是人工智能革命的過程當中。假如說人工智能的革命真的是能提升我們經濟的增長的潛力,也就是說即便老齡化了,勞動人口減少了,但經濟增長不但不會減少,可能還會加快。如果人工智能的技術真的能落地,將來我們的經濟增長不但不會下降,甚至還有可能上升。

那個時候有可能很多人退休了,但是還仍然會有很多收入,他仍然可以儲蓄,不見得就會減少。我前面講的導致自然利率下降的機制,起碼從量上會有轉變,是不是會逆轉我都不知道。但當然同時也要求我們對於收入分配不平等的問題需要花很多的功夫,如果人工智能落地了,將來都變成無人工廠了,但如果收入分配不出來,只是集中在幾個股東手上,將來的問題也挺大。

二季度仍呈現供強需弱現象 宏觀政策下半年要繼續託底

第一財經:判斷一下在極大不確定性下,下半年的經濟增長吧?

黃益平:幾個實體的指標其實在第二季度都不錯,出口不錯、生產不錯、我們的消費其實也不錯。當然這裡頭有我們政府努力的結果,政府出臺刺激消費的行動方案,我覺得還是見到效果的。

但是比如說製造業採購經理指數,最近兩個月是相對比較偏弱的,我們的消費者價格指數也偏弱。所以我覺得就是說剛纔說的這幾個指標值得我們關注,可能不確定性對我們的經濟會造成影響。這也是爲什麼我覺得我們在看第二季度的數據的時候,現在還不知道最後出來的 GDP估計的值,我猜會在5%以上。這個5%裡頭是不是已經有一些值得我們關注的信號?

一方面,我們現在在跟美國談,在未來一段時間到哪一個點能不能相對清晰一點?實際上在一定程度上來說,它就是降低不確定性。如果是在未來一段時間能有一個協議,我覺得我們的信心有一定的提升,是完全有可能的。

第二個當然我們也可以考慮做的,就是從政策的角度來說,稍微再加一點碼,無論是貨幣政策,財政政策。因爲在不確定性的時候,我們政府宏觀政策要做的事情就是再給它託一下底,讓它變得信心稍微足一點。如果這兩個方面的因素能夠有比較好的進展,我覺得下半年應該是不錯的。

值班編輯:格蕾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