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從前

散文

國中在放牛班度過,誰都有第一次嘛,第一次打架也在放牛班。

想不到,許多第一次也都是唯一一次,放牛班的經驗竟成爲珍貴的記憶。

放牛班是「比」出來的。

學校二樓整排都是國中「男生」班,三樓是「女生」班,再上去纔是數資、英資班。基本上,學生沒膽也沒種離開自己的樓層。老師也會直接禁止學生離開自己的樓層,每一層間也有鐵柵門。

第一堂課,老師們就會「武力展示」。大多是說明自己一定會打人的原則,然後秀出打人的武器。有時候會有想測試老師的小流氓,在老師威脅性的告知規則後,仍展現毫不在乎的態度,當時的英文老師直接抓起小流氓領口,把他舉起來,摔到桌子上。

下課,同學都很興奮。

其實,國中的我懵懵懂懂,感覺老師都很感性。

這個感性並不是惹哭的感性,我覺得「生氣」也是感性。

學生們不太惹老師哭,有期待纔會令人哭,有時候學生們更會惹老師笑──

被智商不足的幫癡笑話弄笑了!

下課,我們彼此對於整弄對方樂此不疲。當時最流行的娛樂是在拿着美工刀、剪刀等利刃假裝威脅對方,看對方恐懼的樣子。

上學期我還不懂如何以暴制暴,過了數個月,就大概能明白。

要強而有力地制止被再次威脅,就得施展更直接的暴力。

所以也得有個武器。

但真的拿美工刀劃傷同學的話,「保護自己」的目的也無法達成。甚至會引發下一層的報力報復,大概核子戰爭就會這樣展開。每個同學之間的問題都自己解決,所以也不會有什麼「烙」人的問題。

當時我選擇的手段是拿筆反擊。

比起美工刀,需要控制好力道。

筆真的可以狠下手用力刺下而不造成巨大傷害。

穿透制服襯衫、皮膚、皮下組織、血管。

簡單、簡潔。

就是因爲它「揮起來」太過真誠、太過無害,當筆留下來的傷口滲出血液時,場面反而是有些荒謬好笑的。我遇過不只是一次,當用力戳出洞時,對方笑着說:「幹,有洞啦!」我則會裝傻笑着說:「唉呦!」

筆更危險。

高中升學,直升到了整間學校最好的班級,比馬龍效應的實驗體,裡面的同學有些甚至從未看過放牛班的學生,他們有高度的自覺。

其中令我最難以適應的一件事情,就是鼓掌。

鼓掌,一種集體行爲,裡面沒有意見、沒有歧異、沒有比較。

老師講完什麼話,微言大義,鼓掌;放完影片的空白,鼓掌;像是領導者的同學講話了,鼓掌。

當時的班級導師說話很呆,物理老師,無聊。連當時的高中乖學生們,都能看透他的空洞。他總會自顧自地要求一些小細節,例如要求每個人想個名言佳句,或者是明明是個物理老師卻想改週記,然後寫些無關緊要之語。

爲了「精確地」回憶當時的不滿,甚至花了半個多小時找出臉書典藏功能。當時有什麼心情,就隨手丟去臉書網誌,臉書有點像是早已消失的「無名小站」,大家不追求流量、被看見,更像是用記錄心情的文字「解讀」來區分人際網絡。

最後終於找到在二零二一年停用的「網誌」備分下載方法。

現在回頭看十五歲的自己,這段回憶剩下情緒,細節則是忘的一乾二淨。

老實說,真的,老實說。

開頭就講這個故事令我感覺,形同裸體。

你可以想像嗎?這簡直是拿童年時在考卷背後的塗鴉來取笑。

我保證!這裡你看完後會大「蛤」一聲,但也不要譴責十五歲的我,因爲我直到現在都有點羞恥、白癡。別太苛責了!

不過,倘若在這裡沒有「開誠佈公地」挑明瞭把這段羞恥的文字永遠在這本印刷品呈現,對於我接下來要講的事情,就會更難以瞭解;十五歲的我使用臉書的意圖與其他人「沒什麼區別」,就只是想抒發心情,並且看看誰能懂我罷了。

十五歲的我想要「被懂」的心情,以及「不那麼想被發現」的心情。

變成了一坨言不及義的回憶。

「最近幾天在如此近距離看着汁液,總是有一種說不出的討厭

當枝葉對着我們苦口婆心的講話時,我心中總是不太好受

有一點煩阿

枝葉是否很嗆呢?他認定的要造反的人總有一天會攻擊他吧

給我是這種調調,尤其是在聯絡簿回話時。

有一天的佳句我看不太順眼,說了

這是啥啊?

他說 用心思考就可以得到啓發

(我當然曉得)我回 我當然知道,不過這句話就像清晨的城市一樣不協調

他說 那樣你纔會注意

今天,我在上面寫 你在說啥= =?注意啥?

就等他星期一要寫啥了」

哇喔,所以當時班導遊志毅(我們私下取名汁液)到底有沒有針對這種來自十五歲的高一生的明顯挑釁做出大人的迴應呢?「= =」的用法可謂是網路吵架的北爛戰法,他有被激怒嗎?至今也無法知道下文。最令我震驚的是,咦?我不是以文風冷靜疏離爲風格嗎?

這、麼、直、接、的、我、是、怎、麼、回、事!

簡直就像是一條瘋狗,而且還會直接對人咬。

如今回想當時班導師的態度,我們的交流都在「聯絡簿」發生。

到了高三左右,有了幾個比較熟的朋友。

記憶清晰地,翻着我的聯絡簿,並且一邊笑着說:「你還真的會跟他說話。」

怎麼不會說話呢~我這樣想着。

我在猜,當時的同學其實是「渴望交流」的。

十五到十七歲的青少年,不就正是慾望開始勃發、並且渴望被滿足、被理解的年紀嗎?就算是一場尷尬、低氣壓的斥責,只要大人們能夠展現他的一切,即使是憤怒,依然能夠被接納不是嗎?不只是愛的語言,只要是激情的,就算是互相憎恨,我想沒有一個青少年不渴望那樣的時光。

然而這位班導師,從來都沒有展露這樣的時刻,就算我們畢業了,他仍然沒展現出「像是人類」的時刻;到了現在的年紀,同輩的同學有些也成爲老師,我也擔任過數間高中社團的指導老師,偶爾在書店內帶課程,大概能夠明白汁液想成爲什麼,他太想要裝成「老師」了。

我可以做什麼、我不能做什麼、我該做什麼──而「該不該」類型的困惑,占上述比例中的八成。

作爲一個「帶着困惑」的人,佔據他內心最多空間的,是多個互相矛盾、關聯、互爲根源的「選擇」。這些「選擇」如果不好好坐下來,一個一個慢慢談,只用一種樂觀的姿態打發掉的話,問問題的那個人就會覺得自己被唬弄了。

比如說,我常常在書店回答想要「學」寫作的人。

有數以百計的千奇古怪的問題。

舉個例子,最常被問到的問題是「我不會寫某某(通常是文類)怎麼辦」或者「我看不懂某某作品(通常是得獎名作)怎麼辦」。不過,有時候更仔細聊下去後,就會發現原來不是「不會」、「不懂」,而是「不喜歡」,但由於某某作品拿到了文學獎首獎,或者是反覆被其他作家提及,大家就會開始有FOMO心態,覺得自己不適合。

但事實上,很多時候其實現役作家不喜歡,但礙於人情義理也不會在公開場合講,以至於檯面上看起來某本新書一面倒的好評。這也只是任何行業都會有的正常現象。

這時候,作爲老師就有許多種選擇。

一是,灌輸人情義理,希望你之後就能明白,或者馬上就能體悟。希望你「改變」自己。

二是,跟你講明這世界的運作原理,跟你說,即使不喜歡,也無礙你成爲你想成爲的人。

前者是扮演「說服」的角色。

後者我認爲纔是真正的好的「說明」者。

當你揮刀威嚇別人,你也會反射出恐懼。不管不顧的靈魂纔會顯得無比巨大並恐怖。多數人的死因不是因爲顯而易見的危險,而是日常的磨耗。對於當時的學生們來說,「我就是這樣的老師」的態度,是無比可怕的,它昭示了成年人才能領悟的無盡的空缺及自我認識。那顆貝果的洞。

或者簡單來講,腦子有洞。

老師希望你自己能夠療愈。

老師希望能用這句話說服你。

因此,用詞、概念、立場,就越來越高空與非常高道德,對於面臨考試的焦慮最好班級的學生來說,根本是一種毫無同理心的姿態。所以,這批學生都認爲,這個老師不用管他,彼此互相放生。

實在太過單純。

奇妙的是,這種在放牛班的野獸面前馬上破功的表演,在這卻能常態地運行。

也許,這也是我當時過得十分坦然,考好考差都不怎麼在乎的原因:連這個平常都厭惡的老師都無法當面嗆他,考得好不好又怎樣?當然,當下我認爲自己頂多是小地方不配合,但藉由週記事件可以看出,不論是誰,高中時期還真的單純得可怕。

三年過去了,我們寫完了一整本名言佳句,最後真的寫無可寫了。

「那你來寫吧,你來抄名言佳句。」班級導師對我說。

當時,我萌生了一個想法。

我想要嘲諷。

先是從名言佳句開始,我開始瞎掰名言佳句。一開始還會認真找佳句,偶爾文學獎飄到眼前也會記看看;有時忙起來忘記這件事,急着要抄些什麼時,便開始創造一些詞語、拿歌詞來寫。

總而言之,同學們也不是白癡,非常聰明地明白,這只是一個日課,無須抵抗或抗議,這個佳句從哪裡來,並不重要。

我亂掰,

同學們跟着抄。

而老師正經八百地給評論。

當時我還在看「九把刀(多麼令人懷念的曾經的國文毀滅者)」,所以抄了他很常在小說使用的「慢慢來,比較快」,意外地還受到稱讚。

第二件事情,我開始在週記內亂掰故事,以及自創詞語。如今寫的哪些詞早已忘記,但我非常有印象的是,當我說,自己正在進行這個週記亂寫的實驗後,分享我的亂寫週記與老師仍然正經八百的評語,這其中的冷熱落差,成爲了朋友們的笑料,這並非單方面的被揭露劇情,反而是看着一本刻意設計的笑話集。那也許是第一次初嘗「寫作」的「成就」。

常說,一個人的信心是金字塔堆疊起來的,最底下的基礎,也造就了整體建物的型態。

這實在太有趣了。

大概是我最初「用文字娛樂他人」的經驗了吧。

一個正經的讀,一個人想惡搞。

光是一種態度,裡面無須經驗、無須文筆、無須排序,就成爲一種笑料。彷彿就是嘗試用表演得很用力來逗大家開心的喜劇演員。

拿出此心,說出的一切,都是非虛構──

看哪,這世界是這樣看待這些想法的。

而誰都可以是讀者。

現在,也常常在寫黑板。店內的黑板寫着各式各樣的甜點、飲品、與活動。臉書貼文也是一種黑板:每個人寫上去的東西,一定不是心裡想的東西。這是從高中時期,坐在臺下,翹着二郎腿的我就認爲的事情。

不過,隨着看着黑板上,與黑板後的人,來來去去、春去秋來。

發現也有人是鼓起很大的勇氣,認爲全世界都注視自己,必須扭轉這張黑板,纔來寫下自己文字的人,大有所在。有些人也是很討厭寫週記,但還是乖乖寫週記;有些人則是享受寫週記;又或者是他也想表達其他的事情,以至於,他不是很享受待在這個班級。

這段求學經歷讓我難以坐在「不喜歡的老師」的課堂。

幸也是不幸。

大學我翹了大量的這種課,窩在宿舍寫小說。

不幸的是,我的水利本職學能滿爛的。

這種時候我就會想起來,當初在放牛班,被英文老師舉起來,摔在桌上的學生,他在國中整段時光都會和大家宣傳:英文老師其實人滿好的。但我不想被摔,所以從沒去跟着他們去找英文老師講廢話。

有時候分不太出來,笑容的下一秒是要K人,還是送你飲料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