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府的凡爾賽 川普把白宮變成權力的奢侈品
▲ 美國總統川普下令拆除白宮東翼,現場遍佈瓦礫與施工機具。(圖/達志/美聯社)
●江岷欽/世新大學管理學院院長
真正的僞君子,是那種「已經無法察覺自己在欺騙」的人——他誠懇地說謊。(The true hypocrite is the one who ceases to perceive his deception, the one who lies with sincerity.)——1947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紀德(André Gide)
當推土機在十月的清晨啓動、白宮東翼在飛塵中傾頹的剎那,歷史彷彿又被拍賣了一次。那座象徵「人民之家」的入口,即將讓位於一座九萬平方英尺、造價三億美元的「川普宴會廳」。
在這場權力的美學革命中,川普化身爲現代的路易十四——他以奢華取代尊嚴,以宴會廳取代公民空間,用金箔、柱廊與水晶燈光重新定義民主的外觀。
這不只是建築工程,而是一場價值政變:當貝蒂·福特(Betty Ford)口中的「國家之心」(the heart of the nation)牆壁被拆除,白宮東翼留下的,不是更新的空間,而是制度的空洞。
從白宮東翼到凡爾賽花園 歷史的毀滅與重塑
白宮東翼的故事始於 1902 年,那是老羅斯福爲了擴充總統辦公空間而增建的副翼;1940 年代,小羅斯福下令重建,以掩護戰時地底避難所——後來成爲總統緊急作戰中心。此處曾是第一夫人的辦公室,也是遊客進入白宮的主要入口,更是無數國宴、節慶與歷史的儀式起點。
但如今,這一切化爲廢墟。根據《紐約時報》的衛星影像比對,六月仍完好的東翼在十月二十日左右已被夷爲平地,只剩瓦礫。川普說:「那是一座很小、沒什麼用的建築。」那語氣像極了凡爾賽的君主,宣告過去的房舍不夠宏偉、舊有的格局配不上他的時代。
歷史學者大衛·山格(David E. Sanger )評道:「金箔可以刮除,草坪可以重植;但東翼一旦被毀,就再也回不來。」這句話精準對焦問題的核心:凡爾賽式的美學背後,是一種對時間與制度的傲慢——輕蔑的把歷史當成素材,供權力雕塑新的景觀。
金碧輝煌的政治 當建築成爲權力的化妝術
川普的宴會廳不只是建築,更是一種「統治的表演」。白宮的官方文件顯示,新廳將比主體建築(55,000 平方英尺)還大近一倍,可容納一千位賓客。其外觀採新古典風格,配以高柱、拱門與鍍金裝飾——那正是凡爾賽的語言:讓權力以華麗掩蓋其粗糙,讓奢華成爲合法性的替代品。
《華盛頓郵報》評論指出,川普正「以一個開發商的自信、帝王的姿態和娛樂家的節奏」重寫白宮美學。他深知鏡頭比制度更能塑造歷史:宴會廳的每一面牆、每一盞吊燈,都將是權力展示、轉播的舞臺。當鏡頭拍下他與企業家共飲香檳的瞬間,這座民主象徵建築,也同時封存爲權力商品。
就像路易十四在凡爾賽宮建立「鏡廳」以讓貴族在自己倒影中臣服,川普的宴會廳亦是美國的「鏡像政治」:讓社會精英、企業金主與媒體攝影師在他的光環裡折射出「偉大」。這場盛宴的真正目的不是款待外賓,而是讓國家再次圍繞他的身影旋轉。
程序被拆除 當速度取代合法性
在制度層面,這場工程堪稱「例外政治」的完美縮影。白宮未經國會審議,也未經歷史保護委員會批准,便直接拆除東翼。新任國家首都規劃委員會主席更公開宣稱:「我們無權干涉拆除,只審建築高度。」制度因此被省略、監督因此被掏空。
這正是川普式的治理哲學:「合法性源自行動,而非程序。」他深信,當事實已經成形,批評就會過時。這種「先拆後談」的策略,從貿易關稅、移民法令到外交協議,一以貫之——如今,具體化成白宮的瓦礫。
杜魯門總統當年整修白宮時,爲了安全而「掏空內部、保留外牆」,象徵制度的延續;川普則反其道而行,拆掉整個翼樓,保留外表的古典風格,以虛飾取代歷史。這不是修復,而是重演——重演君主用建築掩蓋政治裂痕的傳統。
▼川普式的治理哲學:「合法性源自行動,而非程序。」他深信,當事實已經成形,批評就會過時。這種「先拆後談」的策略,從貿易關稅、移民法令到外交協議,一以貫之——如今,具體化成白宮的瓦礫。(圖/路透)
金主的宮殿 當「人民之家」成爲「投資者之家」
其中,更令人不安的是資金來源。白宮公佈的 37 名主要捐贈者名單中,包括蘋果、亞馬遜、洛克希德馬丁、Google 等企業與億萬富豪。他們捐款不爲藝術,只爲增加影響力。參議員理查·布魯門賽爾已致信所有捐贈者,要求說明是否期待政府回報。
這份名單本身就是新時代的權力階級圖:科技巨頭、軍工承包商與政治金主,聯手在華府打造自己的「凡爾賽」。
當白宮成爲企業冠名的場域,民主便被轉化爲品牌行銷。據消息人士透露,部分捐款者的名字將鐫刻於宴會廳牆壁上——這是歷史首次,權力的建築出現了「贊助名單」。
這讓人想起十八世紀的歐洲宮廷:貴族爲王冠提供金幣,以換取一次舞會的邀請。如今,美國的凡爾賽不再需要頭銜,只需支票。
奢華的背後 是文明的焦慮
川普曾在接受《華爾街日報》訪問時表示:「美國應該擁有世界上最美的建築,因爲我們是最偉大的國家。」這句話聽起來幾乎像路易十四宣稱「朕即國家」。兩者都把美學作爲權力的外衣,並把統治正當性包裝成視覺震撼。
然而,真正的凡爾賽精神並非奢華,而是對秩序的信仰;而川普的版本,是對秩序的消費。他以古典風格作爲保守主義的符號,卻用它掩飾程序主義的解體。正如《紐約時報》專欄作家羅斯·都戴(Ross Douthat) 指出:「進步派陷於程序之網,而川普則以破壞作爲效率。」這場衝突讓美國陷入一個弔詭:民主的敵人不是極權,而是效率崇拜。
當官僚程序被視爲「無用的延宕」、當速度被誤認爲「領導力」,制度就不再是防線,而成爲障礙。川普以建築師之名行君主之實,把凡爾賽的精神注入共和國的體內,讓民主在金碧輝煌中變得麻木。
鏡廳裡的美國 形象政治的極致
白宮宴會廳不僅是建築,更是「媒體劇場」:爲權力提供舞臺,也爲新聞製造鏡頭。當國家攝影官拍下總統與企業領袖在水晶吊燈下舉杯的畫面,觀衆看到的不是政策,而是一種「成功」的幻覺。這正是路易十四的鏡廳邏輯——政治即表演,主權即美學。
川普的政治長於「既視感、可見性」而非「倫理感、可問責性」。他深諳羣衆心理:凡事只要能拍下、渲染、銘記,就能獲得原諒。這是一種後事實時代的權力運作:建築即敘事、影像即政策。當民衆談論宴會廳的金色欄杆而非募資的灰色地帶,權力就完成了最完美的轉移。
《衛報》評論家以一句話收尾:「白宮不再是象徵國家的建築,而是象徵權力的建築。」那或許纔是川普真正的建築藍圖。
全球化的凡爾賽 當民主變成奢侈品
在國際比較上,川普的白宮計劃並非特例。普丁在克里姆林宮修建金頂大廳,北京重塑中南海的儀典長廊,沙烏地王儲穆罕默德打造「新未來城」NEOM——這些皆以建築投射權力合法性。川普的宴會廳只是把這種「帝國式奢華」帶回了美國。
不同的是,美國原本以制度自豪,而非宮殿。它的力量來自透明與節制,而非壯麗與光芒。如今,當「人民之家」也被市場邏輯包裝成「權貴宴會廳」,世界將看到:連民主,也可以成爲奢侈品。
凡爾賽宮當年是絕對君主制的象徵;如今,華府的凡爾賽則是市場共和的標誌。它不是暴君的遺產,而是資本的鏡像——讓每一個投資人都能在權力的燈光下找到自己的倒影。
金箔可以刮除 制度難以重鑄
當宴會廳落成、賓客歡聚、金碧反射出國旗的光澤時,歷史學家或許仍會問:那個象徵民主的入口,去了哪裡?
前揭學者山格的警語言猶在耳:「白宮會變得不同,美國也會變得不同。」這座宴會廳將不只是空間的擴張,而是制度的縮小。它展示了一個危險的真相——當民主開始以奢華表達自身,也就悄然放棄了節制的美德。
路易十四曾在凡爾賽說過:「光榮需要被看見。」三百多年後,川普以同樣信念重塑了白宮:讓榮耀變成照明、讓權力變成場景、讓民主變成品牌。
而當美國的總統變成自己的宮廷建築師,當「人民之家」成爲「權力展場」,我們也許該問:在鏡廳裡舉杯的,是誰的勝利?又有誰,在瓦礫下失去了自己的家?
金箔可以刮除,草坪可以重植——但被奢華掩埋的制度記憶,可能再也回不來。華府的凡爾賽或許將閃耀一時,卻讓民主的光,黯淡了整個世紀。
▼《衛報》評論家以一句話收尾:「白宮不再是象徵國家的建築,而是象徵權力的建築。」那或許纔是川普真正的建築藍圖。(圖/路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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