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膠上的簽字
散文
小時候那個沒電視的年代,音樂是家庭唯一的娛樂,似乎也成了我們窺見世界的初窗。記得家裡那臺像個小櫃子的留聲機,在客廳耀眼閃着微光,黑亮亮地像座供奉音樂的神龕。除了唱針下流淌出沙沙的純樸渾厚,那一排排色彩繽紛、印着異國文字的黑膠唱片,竟比童話更令人神往。
書架上的唱片,大部分是父親從中山北路帶回的二手貨。聰明的大哥說那是美國大兵留下的,因爲封套上還有潦草的外文簽名。每次父親取出唱片,會先用絨布擦拭,再小心翼翼將唱針落下。隨着悠揚樂聲充盈整個空間,那時的感動遠遠超過如今那些貴得離譜的音響。
記得某個大人不在家的午後,讀小五的大哥成了一家之主。他領着我取出父親的唱片,熟練地落下唱針,唱盤轉了半天卻沒聲音。他自信地又轉了旋鈕,但依舊沒任何動靜。午後靜悄悄的室內,突然不知哪來的一聲大喝,沙啞的嗓音十分駭人,嚇得我一屁股跌坐地上。喘氣未息,下一秒震耳欲聾的鼓聲炸了開來。待我明白是喇叭傳出的,大哥才轉小音量,一個人嘿嘿笑的前仰後合。
那張唱片是牙買加黑人民權歌手Harry Belafonte在1956年唱紅的,歌名《Day-O(Banana Boat)》,中譯《香蕉船之歌》。開頭的那聲帶着迴音的長吼,似乎就是在蕉園中呼喚同伴的前奏。旋律中黑人奴工在蕉園辛勤地勞作,歌聲總帶着一絲無奈與苦悶。完美和聲重複唱着「Daylight come and me wan’ go home」。輕快的節奏中隱藏着一絲傷感,令人悵惘。
1960年代,學生之音風靡全臺,年輕人無不爲之瘋狂。生平第一次買唱片,是大哥帶我去士林陽明戲院旁的巷內。我興奮極了,然而一張唱片12元,他零用錢比我多,居然還打我主意要我出一半。開始我們還一起買一起聽,直到他亂拿唱片借給女友,我們才分了家,從此書架上各佔一方,誰也不準動誰的,甚至學老外在封套簽字。然而,私底下卻常趁對方不在偷聽。可想而知,倆人常爲誰刮花了誰的而吵得不可開交,甚至還大打出手。
前陣子,和遠在國外的大哥視訊聊天,他又提起「香蕉船」的往事。說到高興處突然話鋒一轉,語音沉了下來:「你真不該學什麼斷舍離,把老唱片都扔了。」掛斷電話,我打從心底笑了。
書櫃裡一張張泛黃但依然鮮豔的封套整齊排列着,這可是我的寶貝、珍藏多年的青春回憶,怎麼可能說扔就扔呢?最棒的是他留在封套上仍清晰可見的簽字,也一併被我綁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