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們唱的歌爲什麼變了

登上央視春晚的兒童歌曲《玉盤》

兒童歌曲作爲音樂美育的重要載體,承載着教育和娛樂的雙重功能。然而在視聽產品異常豐富的當下,兒童喜愛的歌曲逐漸成人化。

北京青年報調查發現,一方面是流行歌曲在小學生歌單中佔比遠超傳統兒歌,網紅歌曲成校園裡大熱曲目;一方面是當下市場上優質的兒童歌曲數量有限,專注於兒歌創作的音樂人少之又少。

看着兒歌與孩子漸行漸遠,人們不禁要問,兒童音樂何時能迴歸美育本質,成爲文化傳承與創新的重要載體。

兒歌現狀

“網紅歌曲”流行經典曲目不再受寵

有音樂平臺的數據顯示,周杰倫、林俊杰的歌曲在小學生歌單中佔比超過40%,遠超傳統兒歌。

除了這些多年保持人氣的歌手作品,“洗腦神曲”《APT.》被小學低年級學生廣爲傳唱,《小蘋果》《一笑江湖》(網紅舞蹈《科目三》的配樂)成了幼兒園孩子們集體操的背景音樂,《若月亮沒來》讓尚不知愁滋味的孩子唱出“高樓林立的CBD……合租的出租屋有幾平米”。行走小學、幼兒園校園,可以聽到很多網紅歌曲。

需要承認,它們中有一些確因積極向上的歌詞、激昂奮進的旋律而走進孩子心裡。就讀於北京市朝陽區某小學六年級的張萌萌說,班裡的同學都很喜歡《孤勇者》。“愛你孤身走暗巷,愛你不跪的模樣,愛你對峙過絕望,不肯哭一場……”歌詞讓她感覺“很有力量,唱出了不向命運低頭的勇氣”。

在採訪中,北青報記者發現,除了《孤勇者》,《海底》《起風了》《芒種》等流行歌曲也在中小學生中廣爲傳唱。這些歌曲旋律動聽、節奏明快,歌詞往往帶有青春、夢想、友情等元素,容易引起共鳴。

但有不少網紅歌曲,歌詞成人化、內容社會化,並不適合孩子,卻在突然之間風靡校園。與此形成反差的,是曾經陪伴幾代人成長的經典兒歌不被追捧。孩子上小學高年級的金女士說:“現在的孩子好像對傳統兒歌不太感興趣,很少能聽到他們唱。像我女兒聽的都是告五人、林俊杰的歌,還有一些網絡歌手的歌她也特別喜歡聽。”另一位媽媽小葉,家有10歲和6歲兩個孩子,也都很少聽兒歌。“她們更喜歡電子舞曲,尤其是老大,都開始喜歡搖滾樂了。”小葉說,自己搜索音樂平臺裡的兒歌,發現基本都是過去的老歌,比如《小白兔白又白》《兩隻老虎》《一分錢》等等,“給孩子們聽,但她們的興趣不大。”

原因分析

娛樂方式隨時代變化孩子對音樂需求更高

不能怪孩子不愛聽,因爲他們對音樂的需求已然與父母、祖輩不同。

聲樂培訓老師王敏分析,隨着時代的發展,孩子們的生活環境和娛樂方式發生了很大變化,他們接觸到的音樂類型更加多樣化,對歌曲提供的情緒價值需求也越來越高。相比之下,一些傳統兒歌的旋律和歌詞顯得較爲陳舊,難以吸引孩子們的注意力。一方面,互聯網讓流行歌曲的傳播“排山倒海”,短視頻平臺上的“網紅歌曲”中,有些歌曲本身對受衆的年齡定位就很模糊,往往能迅速佔據孩子們的音樂世界。另一方面,不得不承認優秀兒歌作品的缺位。事實上,兒歌創作曾有過輝煌的過去。但隨着《一分錢》創作者潘振聲、《小螺號》創作者付林、《歌聲與微笑》《採蘑菇的小姑娘》作曲谷建芬等老一輩創作者相繼離去或老去,兒童歌曲創作隊伍變得青黃不接。

創作困境

難度較大收益較低需要投入很多時間和精力

“兒歌的市場需求相對較小,創作收益較低,導致很多創作者不願意涉足這一領域。”資深樂評人郭志凱分析,同時由於缺乏專業的創作指導和培訓,一些創作者對兒歌的創作規律和特點了解不夠深入,難以創作出高質量的作品。

從經濟效益上來說,“單純創作兒歌養不活一個製作人。”音樂製作人、小鶴鶴藝術團團長大鵬說,兒歌創作投入大、收益小,她本人投身這個領域是因爲兩個孩子。2016年大女兒6歲的時候,她萌生了做兒歌的想法,一直到2019年小女兒5歲才正式發行了第一首兒歌。“等小女兒15歲了,我就不做兒歌了。除非能夠養活我自己。”大鵬說。

曾創作《你笑起來真好看》《聽我說謝謝你》等兒童歌曲的知名音樂人李凱稠,也是因女兒才進入這個領域。“寫兒歌是爲了記錄她的成長,如果我自己沒當爸爸,可能也不會想起來(創作兒童歌曲)。”伴隨孩子成長,他逐漸發現“現在孩子們可以唱的歌太少了,尤其是學齡前兒童”。身爲專業人士,他當然明白,兒歌對孩子的成長至關重要。“除了可以豐富孩子們的生活、提升藝術的感知和審美之外,還有一些啓蒙教育的意義。”開始投入兒童歌曲創作後,李凱稠說自己從中汲取了很多能量,逐漸堅持下來。

單純從創作角度來看,兒歌看似簡單,實則創作難度很大,這也是橫在兒歌創作者面前的一座高山。

李凱稠分析,兒童音域有限,要讓所有小朋友都能跟着整首歌唱下來,同時節奏又不能過於複雜,需要在有限的音域和節奏內,巧妙地構思出既有趣又易於傳唱的作品。這就需要音樂人有紮實的音樂功底以及豐富的創作經驗。

歌詞的創作難度也不低。與袁隆平院士合作創作了兒歌《我有一個夢》的青年音樂人楊檸豪認爲,歌詞是區分兒歌與成人歌曲的關鍵。兒童歌曲的歌詞首先要簡潔明瞭,易於理解和記憶。其次要富有韻律感和節奏感,這樣才能吸引孩子們的注意力。此外,歌詞還要貼近兒童的生活實際,能夠引發他們的共鳴。這就需要創作者投入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去反覆思考、雕琢,纔有可能完成一首具備流行、傳唱條件的兒歌。

傳播難點

“碎片化”難育經典小衆分類常被海量信息淹沒

回想過去兒童歌曲的傳播途徑,廣播、電視裡的少兒節目,校園內的播放和父母師長的引導至關重要,這些傳播渠道有個共同特點:音樂內容是經過層層篩選,才傳到孩子們的耳朵裡。然而如今孩子們面對的是幾無設限的網絡環境,耳朵迎來的是商業邏輯算法強力推薦來的旋律。

當下網絡對未成年人的開放程度較高,孩子們輕易可在網絡平臺上通過動畫、短視頻等獲取音樂的試聽機會。資深樂評人小飛認爲:“短視頻平臺15秒BGM模式催生‘碎片化兒歌’,經典敘事結構被解構。比如《挖呀挖》這首歌全網播放超50億次,人們幾乎很少有機會去聆聽一首完整版音樂。”他說,對於高流量的短視頻及其病毒式傳播的背景音樂,家長應有意識篩選,避免這些內容給孩子留下不良影響。

再者,短視頻平臺、音樂流媒體等音樂的主流傳播渠道,大多以流行音樂爲主,兒歌尚屬小衆細分市場,曝光度較低。有些兒歌作品在網上發佈後,很快就被淹沒在海量的信息中,很難被發現。

此外,由於缺乏有效的推廣機制,兒歌在學校、社區等場所的傳播也很有限。聲樂培訓老師王敏認爲,學校是兒歌傳播的重要陣地,但現在很多學校的音樂課教學內容比較單一,對兒歌的推廣不夠重視。社區也很少組織與兒歌相關的活動,孩子們缺乏接觸兒歌的機會。

·聲音·

賽+訓+演+社交互動共促兒歌唱響未來

面對兒歌的困境,近年來,社會各界紛紛行動起來,通過舉辦創作大賽、開展推廣活動等方式,爲兒歌創作注入新的活力。比如,文化和旅遊部、全國少工委自2022年起組織開展“童心向未來——當代少兒歌曲創作推廣活動”。經過歌詞徵集、音樂創作、MV製作等多個環節,共推出了16首優秀少兒歌曲。其中入選的歌曲《成長大冒險》如今已廣爲流傳。

音樂人李凱稠:

兒歌雖重在啓蒙,但也需要更新音樂風格(曲風、語言表達),使其更加符合當代審美。成長中,伴隨孩子的自主認知能力提升,對音樂有了自己的評判標準,創作者就需要在一定程度上迎合孩子對音樂風格的需求。當然,兒歌的核心內容、所傳遞的價值觀一定要嚴格把關。

樂評人郭志凱:

高校和專業音樂機構,應開設相關專業課程,培養既具備音樂創作能力,又瞭解兒童心理和認知特點的複合型人才。同時,行業內也應加強對創作者的培訓和指導,提高他們的專業素養和創作水平。

樂評人小飛:

迪士尼《獅子王》插曲《CircleofLife》、《哆啦A夢》主題曲、久石讓《天空之城》等國外的兒童音樂受到國內聽衆的喜愛,這表明,我們應積極借鑑國外兒童音樂體系的成功經驗,激勵更多音樂人投身於兒童音樂的創作之中。

首先應打造“沉浸式兒童音樂劇場”,結合AR技術提升觀賞體驗,並開發模塊化音樂創作App,爲孩子提供一個可以社交分享的音樂聆聽平臺。其次可以推動“音樂+文旅”的深度融合,例如舉辦主題音樂夏令營,多種方式促進兒童音樂的發展。

只有政策與技術的雙重驅動,中國兒童音樂才能迎來結構性轉型。突破之道在於構建“創作-傳播-消費-反饋”的良性閉環,讓兒童音樂迴歸美育本質,成爲文化傳承與創新的重要載體。

·創作故事·

一首《玉盤》背後的十年兒歌路

今年央視春晚上,葫蘆童聲少兒音樂廠牌原創歌曲《玉盤》(改編自歌曲《問月》)一朝亮相引來廣泛關注,這首歌被稱爲“配着大鼓和戰吼的童謠”“初聽只是童謠,再聽已是熱血沸騰”……

《玉盤》的製作人楊檸豪接受北京青年報記者採訪時表示,十年前他決心致力於兒歌的創作,是受到袁隆平院士“禾下乘涼夢”的啓發。楊檸豪的家鄉正是雜交水稻的發源地,其父輩也與袁隆平院士有交集。楊檸豪一直對這位英雄前輩充滿了好奇。從四川音樂學院畢業、走上音樂道路以後,“禾下乘涼夢”像美妙的旋律一樣一直在他心頭縈繞。他曾經無數次地想:長年與莊稼打交道的袁老,竟能說出如此口語化又富有詩意的句子,要是袁老寫詞、我作曲一起合作一首歌,該會產生怎樣奇妙的“化學反應”?

經人引薦,2015年的一天,楊檸豪見到了袁隆平院士,就大膽提出了他的那個“夢”。想不到袁老一口答應。

“我看過袁老的傳記,感覺他是一個懂生活愛音樂的人。他跟我說:‘我小提琴也拉得好得很。’我們就一起聊音樂、聊生活。他說以前他給媽媽寫過一封信,可以給我看一看。我就拿回那封信,摘抄成150字的歌詞,寫下了這首《我有一個夢》。”楊檸豪說,這首歌選了六位孩子和一位成人一起演唱,童聲和男聲完成了一次跨越時空的對話:

“媽媽我陪您說說話這種子是您親手種下在我心裡發芽……”

歌曲發表後,感動了無數人,入選第七批“中國夢”主題新創作歌曲、獲得全國優秀原創歌曲獎項。這首歌的出爐也讓楊檸豪備受鼓舞,同時意識到童聲的魅力和力量。身爲父親,他也意識到童聲作品新故事的稀缺,看到了兒歌和童聲音樂的巨大潛力,於是創辦了“葫蘆童聲原創音樂廠牌”。

“因爲我們團隊成員基本是從小一起玩音樂,我們也在討論未來要做什麼樣的音樂,需要全身心去投入。我們願意選擇做童聲、做兒歌,因爲覺得這個事情非常有價值、有意義,兒歌創作不僅僅是一種藝術表達,更是傳遞情感、價值觀和文化及美育教育的重要載體。”

從《我有一個夢》到今年央視春晚一鳴驚人的《玉盤》,楊檸豪和他們的“葫蘆童聲”走過了十年,這十年間創作路上曾遭遇經濟壓力與無人問津的困境,甚至一度在放棄的邊緣徘徊。

“在《玉盤》登上春晚的前一年,我們團隊開會覆盤,在兒歌的業務上一直在輸血,就是不斷地往裡砸錢。做孩子的歌不掙錢,我們一直是用其他業務掙錢再來養這個品牌團隊,說實話當時真有點幹不動了,不知道未來在哪裡、這樣做下去的意義是什麼。”

好在,“葫蘆童聲”終於收到了來自行業和市場的正向反饋:《問月》在四川省首屆原創歌曲大賽上的奪冠之役,如同一束光,照亮了他們前行的道路,讓他們堅信這片藍海值得深耕。之後《玉盤》順利入選春晚節目,令楊檸豪和他的團隊堅定了走下去的勇氣和決心。

“之前的糾結源自每天都處在不受控的狀態,後來突然覺得我們更加有信心了,也更加有機會了,因爲‘葫蘆童聲’被聽見了。所以音樂人做好作品是首要任務,總會被聽到。”

曾經有人形容“葫蘆童聲”是被袁老(袁隆平)撫摸過的一個團隊,楊檸豪和他的團隊也因此有了使命感:“再難我們也得堅持下去。”

本版文/本報記者壽鵬寰

統籌/李洋攝影/賈寧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