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衆相信虛構的那一刻,思考已經發生

《人間樂園》

◎張巖

法國著名當代劇場藝術家菲利普·肯恩2023年的作品《人間樂園》,近日在上海市靜安戲劇節大寧劇院演出。作爲法國前衛劇場藝術實踐的代表性藝術家,《人間樂園》在中國的演出豐富了中法戲劇文化的交流,也將中國觀衆帶到了欣賞國際戲劇的前沿。

一幅畫生成一齣戲

《人間樂園》曾在2023年阿維尼翁戲劇節進行首演,而後從首演時的戶外場地——距阿維尼翁市19公里的布爾邦採石場,改爲劇場空間內的演出,兩年來幾乎沒有中斷在歐洲的巡演。肯恩極爲高產,每年都有一到兩部新戲與觀衆見面。中國觀衆對肯恩和他的生態箱工作室的作品相對陌生,除《人間樂園》之外,僅有一部代表作《奇幻樂園》於2019年在北京、上海等地演出。

《人間樂園》在法國評論者筆下基本呈現出兩種不同的面相。一種是對於肯恩劇場美學風格的認可,舞臺佈景、音響和臺詞等要素都以極爲精煉的方式聯繫在一起,形成一種肯恩自己定義的返古未來主義藝術風格;另一種則是認爲這部作品是對耶羅尼米斯·博斯畫作《人間樂園》的主題性簡化(《人間樂園》是荷蘭畫家耶羅尼米斯·博斯在1490年至1510年間創作的三聯油畫作品,是畫家的巔峰之作,因象徵意義複雜引起後世反覆剖析解讀)。

與法國觀衆類似,中國觀衆對於《人間樂園》的反應似乎也呈現出分化:喜愛作品的觀衆更多青睞其劇場的美學特徵,另一些觀衆則似乎在分神和睏倦中度過兩個小時,對於理解把握演出內容感到困惑。

肯恩的劇場看似簡易——人物行爲遲鈍、佈景簡約、故事情節極爲簡單,但實則複雜,不論是對普通觀衆還是專業戲劇學者來說,理解起來都不容易,而其原創性和前沿性也正在於此。

在劇場美學形式上,《人間樂園》延續了以往肯恩劇場的藝術特點,幾乎是他以往作品美學表意手段的拼貼使用,具有鮮明而獨特的個人風格。熟悉肯恩作品的觀衆可以輕易辨認出:舞臺上的巴士空間和演員的假髮風格來自《奇幻樂園》,彌散在整個劇場中的煙霧來自於《卡斯帕·西部·弗里德里希》,拆卸巴士零件的電鑽、金屬噪音來自《鼴鼠之夜》,投影的使用來自《幻影》,巨蛋、軟體動物的設計與《墜機公園》中的巨型章魚有着異曲同工之妙,關於微小生物的詩歌文本則與《致命農場》中稻草人的臺詞頗爲相似。

當代劇場藝術強調當下性和公共性,肯恩系列創作中的這些看似抽象的美學表意手段,表達了哪些當下性的而非藝術家個人化的主題?回答好這個問題或許是讀懂肯恩劇場的關鍵。

劇作主題靠觀衆自由聯想

在《人間樂園》的訪談中,肯恩不止一次解釋道,他的作品並不是將博斯的畫作以劇場藝術的樣式再現出來,博斯的畫作爲他提供的是一種自由引用的藝術材料。

在肯恩的這個闡釋中,我們似乎可以看出他處理劇場藝術主題的方式——他的作品不是關於某一主題或系列主題的論述性表達,不是以理性爲內核的重述,而是藝術家帶領觀衆進行的自由聯想。這一自由聯想並不是某種固化理念主題的延伸,它需要個體的主動參與,由觀衆的自身生活體驗、實踐感知決定拓展出何種主題。當然,這種方式也催生出觀衆對於肯恩劇場的不同解讀,有時甚至展現出一種無法將觀看感受進行理性化處理的無力感。

那麼,觀看肯恩的劇場,就僅僅止步於追求新穎的舞臺造景和劇場消遣帶來的愜意時光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肯恩的劇場有着十分鮮明的批判意識,可以說在一定程度上繼承了法國二戰後左翼戲劇批判現實、以認知改造現實的精神,這也是在法國有如此多30歲以下的年輕觀衆對肯恩尤其偏愛的原因——肯恩曾擔任藝術總監七年之久的南泰爾-阿芒迪耶劇院,不但在他的指導下大大增加了青年觀衆的比例,還有效承擔了劇場在地的公共文化功能。

可以說,肯恩的劇場與現實發生聯繫的方式不是通過說理,而是以舞臺空間在觀衆心中營造虛構和幻想,這是他進行劇場實踐的訣竅。不論是在《奇幻樂園》中,形成暗恐(弗洛伊德所說的生髮於熟悉之物的陌生感所引發的不安)體驗的黑色充氣塑料,還是在《人間樂園》中讓觀衆跟隨人物的動作去“傾聽”石頭——當觀衆相信虛構的那一刻,思考也已經發生。

可以看出,一方面《人間樂園》以故障中的巴士和對博斯畫作中人物身體上樂譜的啓用,否定了西方主流敘事的邏輯;另一方面則將對微觀世界存在秩序的想象作爲題材。對於觀者來說,《人間樂園》可掌握的主題只在詞句的瞬間透露出來:將錄音話筒對準石頭的時候、向一個蛋形物體致敬的時候、青口貝伴隨着“未來就是我”的歌劇唱段肆意舞蹈的時候。這種表意的碎片性不但避免了啓蒙式說教,也避免了對主題過於輕易地識別和映射。觀衆只有通過精確的觀察和主動的想象參與進來,變動的主題纔會凸顯出來。

用虛構想象世界的可能性

因此,肯恩劇場作品與主題的關係並不是後者歸納總結前者,他通過帶領觀衆相信虛構,讓日常生活的既定感知經驗被動搖,全新的感知秩序被建立起來。

《人間樂園》讓軟體動物、鳥類、昆蟲的訴說承擔表意功能,劇中提到的宇宙秩序存在於人體當中,也存在於蟋蟀的鳴叫中。樂園、公園和花園等詞彙經常出現在肯恩作品的標題中,這類城市空間正是制衡都市日常生活感知的虛構敘事空間,人們走進其中是爲了主動相信童話故事和自然的擬像。而劇場也是這樣一個提供虛構的空間,觀衆通過劇場感知進入到虛構時空當中,現實的多種可能性被展現出來。

肯恩的劇場風格看似口味時髦,卻至今無法被消費主義戲劇市場所佔領和複製。生態理念是他創作的重要驅動力,他關注微觀層面的相互聯結,體現了從劇場實踐出發的創新思維和觀念反思,展現出藝術改造生活的別樣方式。指出式藝術(“指出式藝術”是創作者對觀衆進行啓蒙,告訴觀衆什麼是好的、值得歌頌和發揚的,什麼是壞的、需要去避免和鄙視的)作品在今天的世界仍然具有深刻意義,而肯恩的作品既迴避了僵化的說教,又在潛移默化中重塑着觀衆的感知結構。

在充斥着既定話語體系、固化認知模式和消費主義主導日常生活的當代西方世界,劇場藝術的效力或許不在於直接展現出某種姿態,而在於通過詩意的虛構重新激活對可能的世界的想象。從這個意義上說,《人間樂園》不僅是一次審美體驗,更是一次感知實驗——它邀請觀衆在虛構中重新審視和考量現實。

攝影/王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