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玫瑰

圖/楊之儀

報考大學藝術系的升學關頭,我需要臨時惡補素描。

走進畫室開辦的假日素描班,已有幾位衝刺聯考術科的學生,以及一位身型高瘦香港僑生C,他是國立大學美術系三年級的高材生,本身具有深厚的嶺南派國畫底子,是爲加強素描功力才入畫室。

當知道我的繪畫基礎不足,除了素描正在起步,其他三科水墨、水彩、書法尚付之闕如,他自告奮勇無酬教導水墨技巧:倒扣瓷盤,先勾畫出一輪明月,再用排筆畫葡萄葉,取羊毫沾紫色轉出幾粒葡萄,隨後以滾上濃墨的山馬筆中鋒,勾出蒼勁的葉脈與老幹......全程示範一張彩墨的「月下枯藤」。

就因爲他教了這張畫,我的術科考試水墨成績很高,連帶加總,成爲同一梯次女考生之最,只可惜學科未到第ㄧ志願標準,遺憾沒當成他的學妹。

開學後,長我三歲的他常委託有機車的同學載我到中和,引領我跟他的同學聯誼、學習。那羣港澳朋友像兄長一樣呵護我這小妹妹,帶我認識不少藝術界青年,也讓我有幸觀摩到他們班上瘋狂、前衛、有創意的畢業展製作過程。

C在香港本已娶妻並有一女兒,妻子不但人美,且習舞多年。可惜,兩位藝術家分隔臺港兩地,並沒有通過遠距離的婚姻考驗。C和班上一位個子小、皮膚白皙的女同學M,兩人相處日久生情;畢業後,C與元配簽字離婚,娶了M,一同到美國開創未來。

C先進藝術學院攻讀碩士,M找到修照片的工作養家,讓C專心創作。雙雙努力奮鬥十幾年後,C漸漸發跡,紐約、臺北都有畫廊和他簽下經紀約。

就在C更有名氣、賣畫收入得以在紐約置產後,觸動了M隱藏多年的創作心願,兩人開始出現歧見,時常分頭作畫,而大部分的家務仍由M一人獨擔。

後來 M爭取更多自己的時間作畫,但眼見與先生溝通多次徒勞無功,她使出了險招:C常年花時間在個人創作上,不諳生活細節,家中的帳單都由M整理成一疊夾好,讓戶長一次籤罷;這次M把離婚同意書也夾在帳單裡,C不覺有異,照平常的習慣順手簽了字。

當M順利取得C離婚同意的簽字後,攤牌說明自己需要長時間作畫,從此不再擔任藝術家的「管家」時,C大驚失色,不斷表達懺悔之意想留住M,但被M嚴拒,她決定從此單飛,一心一意用功作畫,努力追趕失去的創作歲月。

關於這段往事,M曾親自於某雜誌發表過。因雙方都有許多重疊的朋友,基於創作自由立場,各自有支持者,朋友們都不知道該幫哪一邊,只能沉默,當個祝福的旁觀者。

自從M毅然離開後,C逐漸打起精神再創作,他明白寫情詩與任何表達愛意的方法都無法再打動她了,從此他依着自己的生理時鐘過日子。每天下午才起牀,先看信件、喝咖啡與讀書報,晚上踅到中國城的廣東餐廳吃頓「午飯」,然後到蘇活區逛畫廊、訪友,回畫室後,就栽進未完成的畫作直到天亮,過着日夜顛倒的日子。

後來C有兩次回到臺灣,都先光顧推拿高手的舖子,以減緩腰部疼痛的工作傷害,彼時,健康情況已出現警訊。

我和C因有年少時建立的情誼,多年來我已爲人妻、人母,但每逢歲末,我們會互相遙寄祝福,也總會收到他瀟灑的塗鴉賀年卡,一直沒斷聯。有一年C回臺辦個展,我送了一大桶新鮮玫瑰到現場,呼應畫展主題,他十分開心,開幕時拿着玫瑰一枝枝分送給現場的親友。畫展結束要回紐約之前,還委託我們共同的朋友鄭老師,帶一張已簽名的版畫作品回贈給我。

又一年,他曾受邀到關渡當藝術大學的客座,我倆約好在山上的達文西餐廳餐敘舊,直聊到快要搭不到捷運末班車。他不放心我一人走到捷運站,特別陪我抄近路走山間小路到紅樹林站,一路上鼓勵我,不論家庭生活多忙,也要切一塊「時間的派」給自己,不要丟掉創作的初心。

2009年6月下旬,我到紐約自助旅行,遍訪大大小小的美術館,也順道去他的私人畫室拜訪。前一天才約好下午三點見,直到三點半才見他睡眼惺忪地打開畫室大門。他一直道歉,說睡覺時會戴耳罩,所以沒聽到我的敲門聲。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在寸土寸金的紐約市所擁有的作畫空間,各種畫筆、顏料、噴槍…亂中有序隨興擺放,可以豎起來的鉅作、小品,畫面主角全是玫瑰,連冰箱裡都有一朵盛開的。

他帶着我穿梭在蘇活區,到他常去的幾家畫廊和長年寫生、買花的玫瑰花園,也向經營花園的老太太介紹我來自臺北,我倆還在現場爲了玫瑰與月季不是同一款的花形,爭論許久。爲了表達讓我敲門多等半小時的歉意,他請我在廣東餐館吃龍蝦套餐,未料這竟是我與他最後的晚餐。

2011年9月5日C因心臟病開刀,在等待第二次手術時,猝逝於紐約病院,享年六十三歲。這位待我如師如兄的「孤獨玫瑰」,走得未免太早了!

紐約與臺北畫廊都爲C舉辦了追思會。我參加臺北場,來的藝文界師友與晚輩空前,多人主動上臺娓娓述說C的生前軼事,全場氣氛凝重而溫馨。細讀畫廊牆上發自肺腑的悼念文章,突見一篇署名M,我瞬間淚眼模糊,無法直視那篇文字。

許多傑出藝術家的背後,老婆就是成功推手,世人也常感嘆,一個家庭根本容納不下兩位藝術家。這個論點不全然對,但C的兩次婚姻的確沒遇見如朱德羣之妻董景昭般的女性,能把自己追求藝術境界的渴望放一邊,無微不至關照夫君的生活細節,任他無後顧之憂的儘可能創作到極致。身爲C的好友且爲女性,每思及此不免感慨,時也?命也?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