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代有傳人

圖/MIYUME

乙巳年大暑前夕,多倫多炎熱似火,卻沒有一通從洛杉磯打來的電話更熱。那是犬子的聲音,帶着沙啞而興奮的氣息,彷彿電話線另一端還殘留着陽光、沙灘、海風,以及汗水和笑聲。

他剛剛順利完成「長堤遺產鐵人三項賽」(Long Beach Legacy Triathlon),懸在我們心中的石塊終於落地,這畢竟是超越極限的體育項目,甚至還帶着些微危險。

一點五公里海泳、四十公里腳踏車、十公里跑步,這三項奧運會距離串聯起來,如同一部敘事完整的長篇小說,有起伏,有掙扎,有高潮,也有最後的勝利。他靠拚搏獲得了成功,聽得出抑制不住的自豪,也是提前一年獻給自己而立之年的生日禮物。

我們也爲他感到驕傲,不僅是因爲他完成了對體力與意志的雙重考驗,更因爲他兌現了承諾。四個月前,他傳來求婚成功的喜訊之際,順便輕描淡寫地告訴我們,準備參加七月分的鐵人三項比賽。

我曾經當過幾年業餘田徑運動員,比較瞭解這個項目。鐵人三項需要極強的體能和耐力,對運動員的身體和心理素質都是極大的考驗,具有極高的挑戰性。要說鐵人三項的歷史並不長,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誕生於美國;一九七四年,世界首屆鐵人三項賽在加州聖地牙哥舉行;二十年後,才列爲奧運會比賽項目;二OOO年,鐵人三項在雪梨奧運會上首次亮相;之後,鐵人三項被各類運動會相繼列爲正式比賽項目。最近十幾年來,鐵人三項在世界範圍內越來越普及,各種規模的賽事不斷涌現,不少菁英分子都想玩一把,以證明自己的實力。

對於犬子的豪言,我一笑置之,以爲那不過是年輕人一時興起的浪漫想法,說完便忘。他是一家科技初創公司的創始人兼CEO,每天在時間的齒輪中被榨得精光,包圍他的是會議、開發、融資、責任,深夜還要回復郵件、審覈設計細節,怎麼有那麼多時間備戰鐵人三項呢?

誰知他真的幹上了,他說不是要贏別人,而是要贏自己。他將訓練列入日程表,如安排一場關鍵會議般嚴肅認真。尤其是游泳──他從小不擅此道,卻偏偏敢向大海挑戰。他請來一位前奧運游泳冠軍私教,冒寒在海浪翻涌的太平洋裡晨泳,他一次都沒有退縮。經過兩個多月魔鬼式苦練,他糾正了動作,大大提高了泳速。

從中學時代開始,長跑和籃球一直是他的強項,似乎天生具有耐力和爆發力,所以,鐵人三項中的腳踏車、跑步都是自我訓練,一切正常。但有一次例外,爲了避免內子擔憂,他只悄悄告訴了我一人。有一回騎腳踏車時不慎摔倒,幸虧必須要戴頭盔,手臂、小腿略受皮外傷,並無大礙。太太還擔心他的備戰會影響公司運作,他在電話裡說科學而合理地安排時間,精神狀況比以往任何階段都好,工作效率也更高了。每天起早貪黑地訓練,難免碰到各類困難和挫折,對他來說根本就是小菜一碟。「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他眼中追尋的光芒,不是獎牌的金屬色,而是求索的堅定與孤勇。

今天他以兩小時五十五分完成鐵人三項全程,連轉項時更換衣鞋的時間亦計算在內,這戰績在業餘選手中已屬上乘。他笑說:「我的目標就是三小時以內,真的做到了!」

看着傳來的比賽照片和視頻,他的精神狀況確實頂呱呱。內子問他此刻的感覺如何?他說超好,還可以跑二十公里,也許以後會挑戰「超級鐵人三項」(Ironman,海泳三點八公里、腳踏車一百八十公里、跑步四十二公里),或「超級馬拉松」(Ultramarathon,五十公里或一百公里)。嚇得內子連連說「NO」,我在一旁哈哈大笑。

身在舊金山的小兒子比哥哥小三歲,也是一位熱血體育迷。排球、棒球、籃球、滑雪、衝浪樣樣通,前年還跑了「半馬」。此刻聽聞哥哥完賽,他躍躍欲試,首先打算要儘快完成「全馬」。

我笑說:「你目前的AI研發工作那麼忙,以後再說吧。」他反問我:「老爸,我們是不是繼承了你和爺爺的運動基因?」

我一時無語,也許是吧。我們這一家人,不是爲了比賽而活,但總有一股勁兒,總不肯輕言放棄,總願意把平凡日子過出一點挑戰的味道來。或許這就是一種血脈深處的力量,叫做「不服輸」。

整整一百多年前,家父出生於上海老城廂的一個商人家庭。他大學畢業後長期從事教育工作,桃李滿天下,直到六旬退休。父親是一位資深「健身達人」,崇尚「生命在於運動」,年輕時代起就酷愛長跑。不惑之年,獲得馬拉松三級運動員的證書。

不幸的是,次年「十年浩劫」爆發,跑步也成爲父親的一大罪名,說他身體練得好就是爲了老蔣反攻大陸,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有好幾年,那些人只讓父親打掃街道,而不允許他到馬路上跑步,他只能躲在家裡兜圈子。

父親在花甲之年跑過「半馬」,一時傳爲佳話;到了古稀之年,他每天至少要跑五公里,週末多達十公里;過了杖朝之年,爲了安全起見,我們「命令」他再也不能跑步了,他只好改爲快走,如遇下雨改爲室內原地走動,從不間斷;進入耄耋之年,他常常拄着柺杖,在小區裡溜躂,腿腳矯健,精神矍鑠。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晚年的父親雖白髮蒼蒼,卻始終眼含朝陽,步履不止。他常言:「身體要動,纔不會老。」鄰里見他晨練的身影,常說這是「活神仙」。我卻知道,那是他的信仰。他用跑步延緩衰老,對抗時間的剝奪。他最終活到一百零一歲,打破了家族的紀錄。

在我的記憶中,母親與父親幾乎沒有拌過嘴,兩人相敬如賓、相濡以沫。但有一事例外,那是爲了培養我跑馬拉松。我從小就跟着父親跑步,有時三、五公里,最多跑過十公里,還拿過不少獎呢。剛進中學的校運會上,我包攬了初中組四百米、八百米、一千五百米的冠軍,那一刻全校掌聲如潮,是我少年時代最耀眼的時刻,我也一時名聲大噪。父親認爲我繼承了他的長跑基因,不妨進行系統訓練,往後可以跑馬拉松。一向溫順的母親得知後,立即舉雙手反對,因爲訓練跑馬拉松需要很多營養補充,而家裡根本沒有錢滿足這個需求。那時,哥哥、姊姊剛從外地返城,正是要用錢的時候。家境貧寒,飯桌上常是清湯寡水,母親怕我力氣都跑光了,上課沒精神。

父親卻執意帶我跑步,一心想培養我成爲專業長跑選手。他有自己的邏輯,既然我有實力在省市級拿獎,努力以後就有可能跑進全國賽。他和母親爲此多次爭執,母親落淚,他沉默不語。最終在高二那年,我的全部精力轉移到學習中,準備參加高考。父親只好鬆開了握着我跑鞋的手,好長一段時間,他都板着臉。我的馬拉松夢,就此封存進記憶的抽屜中。

但我的心底裡沒忘。我一直在跑,只不過賽道換成了生活的街道,換成了求學、出國打拚的征途。到了加拿大,我儘量抽時間打籃球、溜冰、跑步。六年前,左膝蓋突然疼痛,醫生勸我不宜進行劇烈運動,我換成快步走、打乒乓球,馬拉松夢終成過往煙雲。

我始終相信,「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我的夢雖未竟,卻悄悄在下一代身上生根發芽,抽枝吐綠。而今,那棵樹開花了,犬子爲洛杉磯兒童醫院籌款而參賽,在二O二八年奧運會擬定賽場上奔跑、騎行、劈波斬浪。他用行動擦亮了「遺產」(Legacy)這兩個字。這不僅是賽事名稱,更像是某種無形的傳承:父親之志,兒子未竟,孫子再啓。

薪火相傳未有窮,千秋血脈自崢嶸。原來「隔代遺傳」這四個字,不只僅僅用於容貌。這種關於身體與精神的堅持,這條奔跑不息的生命長路,可以在下一代再次延伸,兩個兒子正以爺爺當年的姿態,奔跑在新的賽道上。由此看來,有些火焰隔着時間的灰燼,依舊可以被重新點燃。

九泉之下的父母終於都可以瞑目了。尤其是母親大人,您未曾謀面的兩個孫子正在向爺爺學習,要做超人(Superman)。請您再也不要爲當年馬拉松的事感到愧疚,父親的長跑基因隔代已有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