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雄燈塔行
高雄燈塔。(高市觀光局提供/本報資料照片)
碩士畢業那年九月剛回臺,我馬上就體悟到現實世界與學術圈的巨大落差。
不知是大疫過後的景氣低迷,抑或是我對於臺灣職場環境的無知,國外名校的光環並沒有帶給我想像中含金聚寶的優勢。求職過程中屢屢受挫,若不是被當作一尊大佛請出一間間小廟,便是歷練不足,待來年工作經驗加身後再行聯絡。
兩個月來,我幾乎踏遍了大臺北的每一寸土地,說是踏破鐵鞋無覓處一點也不爲過,此前僅穿了一年的高跟鞋在短短兩月內楦頭外皮給柏油路、磚石地塊磨得稀碎,每走一步都會留下失意的碎屑,如此這般仍是尋不得一處好差事。
又一封履歷石沉大海後,又一封不錄取通知書後,臺北街頭不斷刺下的雨柱,滴滴扎骨,天濛濛永遠像一再以破布碎塊修補後終被人棄於一角生灰的一蜷被團。出走的念頭環繞於心,與其困守圍城,不如暫離這座傷心雨城。
跨越整個臺灣,毫無預警地出現在午後陽光灑落的高雄二姨婆家店門口,她倒是坦然迎客,一點沒有嫌隘我的唐突。
親生的外婆平時忙於夜市生意,日夜顛倒,小時候每到暑假我和妹妹總被寄放在家開五金行的二姨婆家,三姨婆、四姨婆、小姨婆也不時前來帶我們出門遊玩,像是被好多個外婆圍着、寵着、護着度過童年。
印象中二姨婆家像一個怎麼也攻不破的迷宮,在臺北長大的我總對那棟透天厝外加蓋五金行店面的結構感到新奇。層層疊疊,樓梯之上總還有樓梯,排排列列,貨架上的商品數也數不盡,從各式螺絲、掃拖把、維修工具、水管到鍋碗瓢盆,應有盡有,姨婆還不時會從架上拿下一些印着卡通圖案的保溫瓶、便當盒給我們帶回臺北,樣樣精美堅實。
二姨婆在我童年的記憶裡也是萬能的,日日起早貪黑,五點便起牀料理家務,七點多就開店,從早上開始便能一一應對前來尋找蒐羅各樣零件、工具、雜七雜八日常用品的客人,看的出來都是經營幾十年的老客戶了,中午及傍晚能一邊煮飯一邊招呼客人,直到晚上十點關門前有客人絡繹不絕地前來,或許真來找些什麼,或許就是想和老鄰居擡槓兩句。
不知是否是童年的印象過於深刻,這次回到二姨婆家竟有格列佛闖小人國之感,所有東西——房間、樓梯、架上的鍋碗瓢盆及水壺都變小了許多,曾經得帶着冒險般的決心才得以探究的一排排貨架如今也顯得異常狹窄,好像一轉身便會將一架子的東西給碰倒。
在整棟屋子裡轉了兩圈也不過花了十幾分鍾,同時生意隨着大型連鎖商行的進駐而黯淡的姨婆爽快地決定隔日休店,帶我一日遊遍高雄。
留英三年,其中因疫情有長達兩年的時間無法返臺,親戚間少走動,便以爲情感也稀疏了,沒想到姨婆還是一如當年熱情地待我,像我從來沒有長大,沒有經歷外頭的磨礪,還是當年的小丫頭。
隔天一早,我們先乘輕軌到了駁二特區,當時還未過午,店家大多沒開,只記得園區內的輕軌站好似宮崎駿電影《神隱少女》中的列車,浮在一路青翠上往來東西。轉乘計程車至英國領事館,透過姨婆與運將的閒聊,我才知曉這段路是過世多年的阿祖曾帶姨婆走過的。原來這趟出走不只是回溯我的童年,更是我踏入姨婆塵封已久的童年入口。
英國領事館內販售着商品化的英式風情——塑制貴族仕女摺扇、英式茶品,及各樣風景圖等。我們穿過山上山下一間又一間掛着英國國王及女王畫像的房間,我自擔起導遊,向姨婆說起了大英帝國興衰史。走至山下,我們看到清朝及英方代表過了近兩百年仍在談判桌上對峙的塑像,邊有大日本帝國的文書,雖不清楚脈絡,但可見在這不大寬敞的房間裡,濃縮了臺灣近代在列強多重盤據下的複雜歷史。纔剛踏出英國領事館,我和姨婆晃悠着又走到了一處古砲臺。從解說上判明此處砲臺是於清代建成,導入當時最新的英式技術抵禦來犯。小小的島嶼相隔南北,我竟於此處見證瞭如棱鏡般多面複雜的歷史碎片。一路下來,看得出姨婆對歷史文物倒沒有多大興趣,更多的是在暮年重歷兒時回憶。爲人妻、爲人母、前幾年也當了外婆,操勞了大半生,如今藉着我的到訪得空踏出守了一輩子的五金店,遊訪那些只存在於回憶裡的地標。
離開了英國領事館處,在姨婆的帶領下,我們一下又轉乘渡輪來到了旗津。旗津市區熱鬧,一時之間我倆竟都分不清東南西北。姨婆娘家的祖厝便位於旗津渡口附近,可她也只在小時候隨着阿祖造訪過幾次。吃完午餐,我們沿着滿是破落生青苔的斷垣殘壁穿弄走巷,我本不瞭解爲何會看似漫無目的地走到此處,一會兒纔想通這一帶大約便是祖厝的大致方位。我問姨婆,可知道哪一間是祖厝的遺蹟,她卻回道這世界上只剩兩個人知道祖厝的確切位置,一是當時已中風口齒不清的舅公,二是嫌棄祖厝「不過是一間破破爛爛的房子」卻守口如瓶的嬸婆。姨婆作爲嫁出去的女兒,雖是心中掛念,卻不便多問。這一處每間廢棄房屋的遺蹟都可能是乘載她童年記憶與孺慕之思的祖厝,每一間也都可能只是毫不相干的磚堆落瓦。
徘徊了一會兒,伴着姨婆的沉默,我們才從那處小丘徐徐走下,往反方向的高雄燈塔前去。一路上,外表看似硬朗但已有衰老跡象的姨婆憑着兒時的印象顯得有些徬徨,加之以此處幾十年來歷經多次整路重修,已分不清前路,但她倒也不慌,尋路的同時一邊教導我從阿祖那兒習得的臺語俗諺「路生嘴」,意即路是用嘴吧問出來的。
這麼多年以來,還是第一次聽到這麼多關於姨婆和阿祖的故事。於是我們一面問路,一面隨着往來遊客往燈塔上爬,終抵頂點。燈塔如今或許沒有什麼實質性用途,但仍保持清代初建時的西式風格,黑色的十二角形頂蓋套在圓柱體主體上,從下往上看倒又有些愛琴海風情。暮色垂落,海天即將被染成燒紅的橘色,如火舞般肆意竄動。從瞭望臺看出去,可以看到大半個高雄的海岸線,包括方纔造訪的英國領事館處。這是姨婆出嫁後幾十年來再度登上高雄燈塔,我瞥見她眼角噙了些淚,想必失去了回祖厝的路,相近的燈塔已成爲姨婆緬懷故人唯一的所在了。姨婆患有退化性關節炎,體力早已不如當年,在我的攙扶下蹣跚浮步才爬上燈塔,想來也有可能是最後一次了。原來回憶可以近在咫尺,也能難如登天。
與姨婆的高雄燈塔行令我想到了英國著名女作家維吉尼亞.吳爾芙的《燈塔行》。主角一家人相隔十年,在失去支撐全家的模範母親雷賽姆太太后才下定決心一同造訪當年她曾心心念唸的一處燈塔,以緬懷之。我很慶幸,不同於《燈塔行》中的雷賽姆太太,作爲臺灣老一輩勤儉持家傳統婦女的姨婆能一遂心願,重遊故地,同時我也看到了在時代的交匯點,姨婆在作爲子女、作爲母親、作爲妻子等多重身分間還能返還於童真之心,爲了一睹當年與父母共遊的高雄各處地標,拖着日漸衰老的身子陪我上山下海。
姨婆將我的童年完好如初地保存在那家五金行,成爲我徬徨迷惘時的去處;而我,則是榮幸參與姨婆童年的一角。此次高雄燈塔行必將成爲我倆欲溯回通往童年甬道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