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後的世界是什麼樣的?北大副教授對話高考狀元:“狀元”是我的黑歷史”

每年高考結束,全省名列前茅、拿下北大清華錄取通知書的學生們,都會迎來自己人生的“高光時刻”——被羨慕、被誇讚。

這些年輕人作爲高考的優勝者,往往被寄予厚望。

最近,北京大學教育學院副教授林小英和十年前的高考狀元在紀錄片《十年前的高考狀元,過得好嗎》中展開了一次對話。狀元們走出考場後面臨同樣的問題:我可以一直優秀下去嗎?人生會就此邁向“曠野”嗎?

紀錄片主角吳呈傑是2014年江蘇省理科狀元,總分比第二名高出10分。

在高考前,吳呈傑就拿到了北大校長實名推薦,能上北大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在他的設想裡,自己會去北大念新聞,畢業後做記者,最後靠寫字討生活。

高考分數公佈,省狀元這個頭銜讓情況變得複雜。

頂尖的成績讓他有更多的選擇,但也“屏蔽”了一些可能性。

知道他想學新聞的人,都會問他:“一個狀元去做記者,會不會太可惜了?”“這麼高的分,讀新聞傳播是不是有點浪費?”

接受媒體採訪時,面對這位“潛在”同行,記者朋友們也拿自己的親身經驗來勸退,告訴他當記者很辛苦,工資又低,狀元一般都會選擇商學院。

那年夏天,吳呈傑最終沒有“浪費”自己的高分,進入了當時最爲熱門,收分最高的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

“狀元”讓吳呈傑品嚐到了年少得志的滋味,同時也讓他知道,得志的滋味不過如此。

吳呈傑讀過村小,讀過縣中,從傳統教育中成長起來的他承認,自己吃了“紅利”。

因爲自己擅長考試,而在他讀書的時候,考試幾乎是絕大多數學生唯一的上升途徑。

擅長考試的小孩成爲了狀元,進入大學後遇到了考試不能解決的問題,比如社交。

當年的北大光華管理學院被視爲精英教育象徵,吳呈傑入學那年,院系中有三十多名省狀元,甚至有一個全是省狀元的社團。

進入大學後,吳呈傑參加了許多社團面試,大多數都沒有通過。

面試學院公認厲害的辯論社時,學長學姐審視的眼光,讓他覺得自己像某件被打量的商品,並陷入自我懷疑。

同省的學姐出於好意,告訴吳呈傑,在光華管理學院的四年應該怎麼過。

大一要瘋狂刷績點,要儘量選擇水課,不管你對這門課是否感興趣;

暑期實習一定要去大機構、大公司;

大三的時候要想好自己的出路,保研、找工作、還是出國繼續學習?

如果前面三年工夫做得到位,那麼大四你可以看上去“高枕無憂”。這一年,你需要做的就是,在諸多選擇中做出對你最優的選擇。

大學生活像一本步驟清晰明瞭的說明書,學生依照統一的程式變成“預製”大學生,不斷尋找砝碼爲自己鋪一條更確定的好道路。

紀錄片中,另一位頂着狀元頭銜進入北大的同學也表示,生活中有太多不確定的因素和問題,這讓她在做選擇時更傾向於那條看起來更確定的道路。

“預製大學生活”和大多數人曾想過的大學四年完全不一樣,但在吳呈傑的觀察中,大學時,身邊的同學好像都在扮演“精英”,並希望快速將自己催熟。

林小英將這些“預製”生活比作一套系統。

80、90年代的大學生進入大學是一個不斷汲取狀態,但今天的孩子接受了太多的信息,孩子的家長們也學習了一套又一套的教育理論。

高考前,學生被裝入一套系統,告訴你要好好學習,考一個好大學;

高考成績出來後,學生又被裝入一套系統,系統裡是關於對專業前景、地區優勢的分析;

進入大學,再次被裝入一套系統,如何高效穩妥地走好每一步,獲取最大的“效益”。

要避免成爲“預製大學生”,家長需要做的是,幫助孩子在每一個階段找到自己最不想做的事情,將系統中多餘的APP逐個刪除。

這樣,我們的孩子才能在逐漸跳出統一的評價體系的同時,培養批判性思維、創造力和終身學習能力。

“狀元”的頭銜變成了一個“枷鎖”,從報考到畢業工作,把吳呈傑裹挾進了成功學邏輯裡。

——你曾經是世俗標準的優勝者,因此在接下來的人生道路里,你還是要做“別人家的孩子”,你還是要從事優渥、體面的職業。

另一名北大的狀元同學也提到,自己的職業規劃是老師,但身邊的人都覺得:“考北大的人當老師,是不是有點屈才?”

衆人的鮮花和掌聲如潮水涌來時,狀元們要求自己不斷驗證“成功”——學理科要拿第一,學商科要拿第一,做什麼都要拿第一,要做一個符合大家期待的“狀元”。

否則就對不起當初那些鮮花和掌聲。

心理學家愛德華·L·德西得出結論——人的動機分兩種:內在動機和外在動機。

受內在動機驅動的人,是自己人生的主人,他們做事是出於自己內在的感受,首要考慮的是“我想要”,感受到的是動力;

受外在動機驅動的人,則會成爲外部因素的奴隸,他們做事是受義務、恐懼、獎賞、懲罰、最後期限、他人認可等外部力量激發,考慮的是“我應該”,感受到的是壓力。

“對不起鮮花和掌聲”的心態,是典型的內部動機外部化。

林小英在聊“卷”話題時,也聊過這一現象:無效的過度競爭。

如果你的學習就是爲了贏過別人,至於這個是否有真正的收穫,是否心裡真正的愉快,你根本來不及關心,這就叫“卷”。

是肉身被束縛了嗎?是靈魂被束縛了嗎?哪些障礙和束縛是外部強加的,哪些是自我的過度認知?

好好地審視,就是自我從“過度的內卷”當中讓自己脫嵌出來的一種方式。

如何提升孩子的內驅力,向來是家長關心的話題。

實際上,家長也可以進行審視。是否幫助孩子將興趣變成熱愛,而非分數;是否讓他們體驗到學習時的愉快情緒,或是知識本身的趣味性,真正明白“爲何學”、“爲誰學”。

紀錄片中有一處細節,林小英提到狀元這一名頭時,吳呈傑別過了頭:“對,是我的‘黑歷史’,可能到我死時墓誌銘上都會寫着‘2014年江蘇省理科狀元’。”

從北大畢業後的那一兩年,吳呈傑從不主動提起自己是北大的,也特別害怕別人提起。

因爲那幾年,自己幾乎“一事無成”。

剛辭職時,他索性染了一頭紅髮,在一個工作日出現在老家村裡。村支書見到他,第一句話是:這不是我認識的吳呈傑。

村支書、絕大多數人認識的那個狀元吳呈傑、那個考入了北大光華管理學院的吳呈傑,現在大約應該掙了大錢,有一份體面的工作,或是創業成功,取得了了不起的成就。

商科畢業、選擇“鄙視鏈底端”的純文科工作、辭職、待業在家,聽起來,太像一個狀元墜落的故事。

如果,換個角度講述他的故事,是什麼樣呢?

放棄新聞理想,理科狀元選擇當年北大最厲害的光華管理學院。畢業後,他放棄了“更確定”的那條路,成爲了一名記者。

他做了十年記者,寫了經得起檢驗的報道。去年,他去瑞士參加“全球真實故事獎”,他寫了一個年輕人換了19份“狗屁工作”的故事。

@吳呈傑 社交媒體

他做了一檔播客欄目,聊了一些“上不了檯面”的私人話題,拿到了傳說中文藝青年都想收到的豆瓣的獎。

他做自媒體,也拍短片,過上了剛成爲狀元時設想的生活:靠寫字討生活。

吳呈傑和他的狀元朋友們現狀是:週一到週五當苦兮兮打工人,每週末一起打羽毛球,打完吃火鍋。聊天話題無非是,誰有新的crush了,誰又換工作了,下個月要不要一起去看愛豆的演唱會。

當然,這種樂在其中的日子或許還是沒有達到大多數人對狀元的期待。

但在成爲狀元十年後,他治癒了“好小孩綜合徵”,擺脫了優績主義。他想明白了,成功不過是世間萬物中的微小一件。

紀錄片中的狀元同學們在求學路上似乎都有同一種焦慮:如果某件事沒做好,是不是我的人生就完蛋了。

小學沒打好基礎,學習習慣沒養好,完蛋;

初中還不抓數理化,完蛋;

高中選科沒選好,完蛋。

走錯一步,人生萬劫不復。

面對同學們提出來的“完蛋”焦慮,林小英平靜地向同學敘述自己兩次保研失敗的經歷,失敗就失敗吧,保研失敗也不意味着人生完蛋。

她給學生緩解焦慮的建議是:高考依然是個改變命運的機會,但我們可以弱化一次選擇對人生的影響。

人生沒有所謂“正確道路”,試錯是成長的一部分。重要的是保持學習能力,隨時調整方向,而非拘泥於某一固定軌跡。

相比預製的道路,“成功學”的誘惑,學生們更需要的是一個“多孔”的制度和篩選機制,給每個人鑽進鑽出的機會和資源,隨時都能重啓人生。

高考後的世界不只有曠野和軌道兩項選擇,我們歪歪扭扭的生命進程中,會有不斷分岔的小路,通向不一樣的精彩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