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績勳x楊曉磊:我們經歷過泡沫,我們不畏懼泡沫

作爲中國風險投資行業史上最富標誌性的名字,符績勳近幾年的動作,似乎很好地投射了當下中國創投行業的整體狀態,關鍵詞是“思考”、“重構”和“再出發”:

2023年,GGV宣佈將兩地業務進行拆分,並不再使用已沿用18年的“GGV”這一英文品牌——在近期的《超級投資家》上,符績勳說這個決定是“艱難”、“心酸”、但也很必要的事——2024年,紀源資本主動放慢投資節奏,開始重構能力模型,比如對團隊的組織架構進行了調整,再比如開始拓展債權能力。

到現在,經過一年的戰略調整,初步模型已經形成,如今他們已經做好了扣動扳機的準備。

那麼符績勳準備向哪個方向扣動扳機?他的投資決策是什麼?他會如何理解當下變化極快的大環境?

4月16日,在“第19屆中國投資年會·年度峰會”上,投中信息CEO楊曉磊與紀源資本管理合夥人符績勳進行了一次現場版《超級拾日談》。會上,符績勳談到了他對當下的市場分化、科技泡沫、企業出海、投資策略的觀察與思考。

以下爲現場實錄,由投中網進行整理:

我看到了中國強的一面

楊曉磊:容我先介紹一下符績勳先生。符績勳先生是行業“老炮”,同時是新加坡人,不遠萬里在中國做VC做了30年。我今天特別想聊幾個問題,第一,這背後到底是什麼原因?第二,過去我們熟悉的GGV變成了紀源資本,背後還有什麼考量和動機?

不過咱們先聊身份的問題。我們認爲新加坡是個特別妙的地方,新加坡人也是特別妙的一羣人,特別擅長離岸觀察。過去30年您在中國做投資,我相信您也能看到中國的整個趨勢。那麼在當下這樣特別分化的市場,您怎麼看待這場科技競爭對中國創投的影響呢?

符績勳:對。就像您說的,我在這個行業很多年了,2000年就來到中國看項目,先是投了百度,後續又投了一系列的公司,見證了中國的發展。

在整個過程中,世界曾經是很開放的。資本的流動、人才的流動是沒有太多的侷限。但過去7、8年時間,從2017年開始,(世界)有了一個變化,開始了今天咱們的主題所說的“分化”,對於我們來說,這些變化,再加上中國也面對了一些自有的挑戰,從美元的募資到退出難度也在加劇。

但作爲一個長期在中國生活的新加坡人,本質上我也看到了中國強的一面。人才的基礎,人才的密度,工程師的能力,供應鏈、工業各方面的優勢非常地明顯。我覺得,這個世界脫離不了中國。

站在一個外國人的視角,我覺得我們更需要站在一個不同的角度,去思考怎麼在一個“分化”的時代裡去鏈接這個市場,怎麼幫助中國的企業走出去——大量的中國企業是需要走出去的,它的人才需要走出去,它的產能需要走出去。在這個過程,我們可以扮演一個用資本企業推進、促進的角色。我們認爲我們需要更多的、不一樣的資本和能力去幫助中國企業走到外面去。

楊曉磊:回到您這次做的“變革”。GGV這個牌子,我們熟悉的理解是Granite Global Ventures,這個品牌未來還會回來嗎?還是隨着這個時代的發展,“global”這件事就過去了?

之前您曾經提到,把GGV這個品牌拿掉的時候是,挺心酸的。有計劃在未來兩年裡,把這個品牌帶回中國嗎?

符績勳:對,GGV的原名就是Granite Global Ventures。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覺得Granite Global Ventures這個名字非常拗口,所以到2010年前後,我們就變成了GGV capital。在2010年到2020年那段時間,第一個十年,我們的募資規模在10億美金。後一個10年,我們整體的規模增加到了將近百億美金。我們對這個品牌非常自豪。

所以GGV能不能回來,我們是有這個想法的,但短期內不會。

需要看到分化的本質是什麼?

楊曉磊:您剛纔提到了中國企業要出海,這是紀源下一階段的策略之一嗎?策略上除了這個還有其他的佈局嗎?

符績勳:現在我希望站在不同的視角、不同的身份去佈局整個亞洲的區域,不管是在東南亞、在印度、還是在日本。我們剛剛在日本宣佈與一家日資Buyout Fund合作,它有大量的日本企業資源。我們現在跟它合作,一起看項目。我們希望在未來一段時間持續,去做這類佈局。我們也希望找到更多的聯盟夥伴,主權基金、家族基金作爲我們的LP,能夠更好地、適當地幫到這些企業推進他們在海外的發展。

楊曉磊:您剛剛提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亞洲市場——日本。您剛纔說,目前需要扮演一箇中國和亞洲鏈接的角色。現在出海這個話題非常熱,我們需要去做轉口貿易,需要在海外設廠,很多企業有計劃前往東南亞。但我們聊下來發現,地區之間的差異還是很大的。有宗教之間的差異、政治帶來的差異,甚至有一些是地緣衝突造成的差異。

那麼這些亞洲其他區域市場,他們和中國的生態到底有什麼差別?中國企業如果出去的話,有可能會遇到哪些潛在的“大雷”?你有沒有一些Know-How能幫到大家?

符績勳:東南亞市場不大,又割裂,又多元,文化、宗教、語言各有不同等等,非常複雜,中國企業走出去的挑戰也很多。我們可以看是哪些企業走了出去。一些物流類的企業做得還挺不錯的,像J&T極兔,像貨拉拉,他們做得也挺好的。海外的市場也希望中國的能力能釋放出去。還有一些消費類的企業也走出去了,比如霸王茶姬和瑞幸。

對中國企業來說,東南亞是很重要的一個轉口貿易的位置。當然現在的問題是,關稅最終怎麼落實下去?可能都還待定。但不管怎麼發展,中國的這些最下游的加工業,還是要走出去的,如何走出去,對很多的企業來說,要試圖去找到一些合作伙伴,合作共贏。因爲海外的市場有當地的“地頭蛇”,它有自己一些利益、家族和政府的訴求。所以中國企業在走出去的同時,也需要思考怎麼找到適當的合作伙伴,發展你在海外的業務合作共贏。

楊曉磊:剛纔談到的是企業自身的,我總問紀源扮演的角色是什麼樣的?如果幫助中國企業出海的話?不只是給錢、資本這一項吧?

符績勳:我們現在背後有很多亞洲的資源,希望通過這種銜接,直接或間接地幫助這些企業更好地落地。我們也希望與需要走出去的中國企業溝通,看看哪些地方更適合你。譬如你是做半導體,可能檳城是一個不錯的地方。如果想做汽車供應鏈,有可能是泰國、馬來,因爲它具備供應鏈。走出去需要一個生態支撐你的發展,也需要一些政府政策上的支持。

楊曉磊:就是用Know-How和認知幫助企業在本地落地的時候保證下限,同時通過LP資源的利益共贏,幫助企業做一些風險規避。

我聽下來,紀源資本未來的計劃很多是要充當中國企業和日本和東南亞交流的角色。

反過來問,您是新加坡人,過去的25年中國創投發展裡,您的身份在工作裡有遇到過什麼障礙嗎?從今年往後看五年、十年,在衝突更密集的時間段裡面或者叫分化更密集的時間段裡,新加坡人在大陸做投資它有什麼優勢和挑戰嗎?

符績勳:過去那麼多年我並沒有感覺太多的障礙,包括我的同行朋友們也是。

我們這個身份或許是一個橋樑、是一個資源,能夠助力解決分化的問題,幫助不管是企業,還是我們的投資人。

楊曉磊:創投一直講長期主義,可現在又是一個混亂的時代,那麼是不是應該主動求變來應對這個時代?長期主義的故事還存在嗎?長期主義該堅持什麼?如果它還在的話還能堅持什麼?

符績勳:剛纔我說的“不確定性”,本身在於未來國際局勢關係的變化,這個變化我覺得是大勢所趨。在這個變化當中我們就要找到本質。

什麼是長期主義?在我看來,長期就是你要守住你的核心能力,掌握科技的趨勢,與此同時,還要堅持相信企業的發展。但過去企業的發展都是想做大做強、贏家通吃,而現在這個環境很難允許你那麼做,更需要你去尋找合作伙伴、合作共贏。總之,長期的方式要有變化。

而且現在市場各種問題是很明顯的。比如疫情後這幾年通脹的壓力下,大家都是越來越保守、越來越自保、封閉,這是大勢所趨,你怎麼走進去?你怎麼把你企業的能力輸入出去,這個方式就會發生變化。

行業想發展,必然有泡沫?

楊曉磊:您剛纔提到了一個詞,叫長期科技趨勢,正好跟您請教一個投資方面的話題:

從年初到今天,“AI+X”、AI生態、甚至具身智能,行業熱度發展得非常快,也引起諸多的爭論,有的投資人認爲裡面有巨大的泡沫。可按照我們過去理解,我們認爲凡行業想發展必然是有泡沫化的。如果特別冷淡,行業是很難快速發展的。

所以您怎麼看這些爭議?這些賽道有泡沫嗎?如果有,那麼目前的泡沫在您心理承受的閾值內嗎?您又是如何判斷泡沫的呢?有什麼標準可以分享?

符績勳:我們其實也經歷過不止一次泡沫,2000年的時候互聯網就是一個大泡沫。後來泡沫破了,一地雞毛,但是從中長出來BAT這幾家公司。任何一個行業,都需要有一定的時間週期去驗證、去市場化、去做商業閉環。

比如過去兩年大模型很熱,但我們沒投,主要的原因是我們沒法很清晰地看到或者去理解最終的商業閉環。而且大環境在變,你的變現能力在分化的環境裡面,也受到更多的制約。

但是我是相信AI長期的,就像當年的互聯網,我相信AI是長期的趨勢。尤其過去幾個月時間DeepSeek崛起,現在大家全面擁抱DeepSeek。在AI商業化的過程裡,DeepSeek已經拉平大家的基礎。其實我蠻相信剛纔提到的AI Agent,我覺得現在應用是在崛起的,我們現在看到大量的應用涌現。AI總體工具屬性偏強,它需要有一個載體、需要有一個產品去承接它的智能化。這個載體有可能是個軟件、是個應用、是個機器人、是個具身智能,都可能,但是它需要有一個載體去實現它。

我們認爲接下來的幾年是很好的AI應用的元年。

現在在應用層的迭代創新、微創新,中國人很強。所以我相信未來的很多年,我們能在AI這波里看到更多的機會,我們現在也在積極地佈局。

楊曉磊:我們再追問一個問題,具身智能呢?現在炒得最兇的,您要出手嗎?您如果沒出手的話LP會問嗎?如果出手了,現在炒得兇,LP會問嗎?

符績勳:說實話,我們在出手的過程中。我跟一些企業家、創業者,包括何小鵬、雷軍探討過具身智能、人形機器人的場景是什麼。在人形機器人方面,我覺得最有可能實現閉環、商業化的就是在工業。

我覺得工業領域中有大量的場景,因爲現在暴露出來的問題不是人有多便宜,而是你找不到人做,而且效率等問題層出不窮。所以我相信在工業場景,機器人在中國是能夠落地的,基於這個考慮我們會佈局。

當然也要考慮現在大家一擁而上的狀況,會出現泡沫。這個過程肯定是有的,但是我們都經歷過,我們不畏懼這個東西。

楊曉磊:聽下來您更相信本體的,不太相信腦的,可以這麼說嗎?

符績勳:本體跟腦需要結合在一起用。

市場變得更現實了?

楊曉磊:其實是今年市場上最大的爭論,是到底瞄着星辰大海還是瞄着中國供應鏈製造業的本體。我們過去一直認爲美元出身的投資人願意賭星辰大海的機會,但感覺今天這個環境下,大家好像都更現實了。比如“商業閉環”這個詞,剛纔這二十幾分鍾內您提了2-3次,這個市場是不是更現實了?

符績勳:當然你可以有一個理想,但我覺得做投資還是要現實一些。因爲在今天這個分化的大環境裡,募資難、退出難,有各種問題,你要更現實一些去面對這個市場的不確定性。

楊曉磊:您是見證過互聯網泡沫的,見證過移動互聯網高速發展的,也見證過移動互聯網砸錢。作爲從“千團大戰”那個時代過來,到現在從業25年的投資人,您對今天這個時間點的創業者,如果可以提一個建議和意見,您會從哪個方面給大家提意見?

符績勳:剛纔提到,不管是做投資,還是企業家創業,我個人覺得就是要政治正確,這個點還是蠻重要的。即使這個市場不僅僅是在國內,你也得符合其他市場的政治正確,這個是必須考慮的問題,這決定了你怎麼拓展業務式。

另外,剛纔講到AI、講到機器人,其實最近我們看到很多機會,是圍繞着材料、化工、合成生物學展開的。我覺得這當中還有很多機會,中國很多的創新正在往上走,就是往更前沿、更上游去創新。

楊曉磊:不是複製。

符績勳:不是簡單的複製,新材料取代現有的化工材料,我覺得還是有很多的機會。今天在投資過程裡面,因爲募資難,所以我們更看重你的科技創新跟你的壁壘在哪裡。

最後一點,至少我們從數據上看,很多企業如果僅是看中國市場的,那麼是很難掙錢的,因爲大環境非常卷,當然還是有些企業——像小紅書——做得挺好。但是“走出去”的時候,我覺得需要保持合作的心態、共贏的心態。

楊曉磊:好的,我快速做一個總結。過去這些年我們的經濟情況是非常穩定的,個體環境處境也比較寬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成長方式,有足夠的空間用更自我的方式構建自我,但是中國創投、中國風險投資走過了20年,今天時代給了我們一個全然不同的時代命題。

我們今天的主題是“分化”。今天我們要回答的是在風浪這麼大的情況下,如何去抵禦這些風浪?如何應對這些變化?績勳剛纔給了我們一個很好的示範,給了很好的建議,以合作的態度面對這個市場、面對這個世界。其次,我們需要認真,認真對待每一個合作方,認真地給了行業一些意見,認真對待大家在一起討論的機會。我想這是對在當今這個環境下,能夠給到大家的一些提示或者是建議、分享和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