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腸紅

散文

六歲那年,父親即將遠行,他把我們姊妹從高雄接到臺中的家,住了十天。在家裡幫忙做飯的是一位遠親表叔,父親待他如親弟。他喜歡聽歌,只要他一進廚房,客廳一臺比我高的音響,上頭緩緩轉動的黑膠唱片,就傳來〈斷腸紅〉這首歌哀怨的詞曲。「陣陣的春風,吹開了斷腸紅;片片的甜蜜記憶,重回到我心中。陣陣的春風,撩起了舊時夢;喚回那逝去青春,只有這斷腸紅。以前的衣香鬢影,如今是一片悽清;恁教那春花如錦,只剩下寂寞空庭。」

小時候雖然不懂歌詞的意思,但旋律的寂寞哀楚,即便是個孩子也能感受。尤其吳鶯音的歌聲婉轉幽怨,抒情感傷的唱腔如鶯啼血,中式管絃樂合奏出的悽美旋律,更增加我對這首歌的印象。長大後才知道,斷腸紅是海棠花的別名,花語代表遊子的思鄉、離別的愁緒,象徵苦戀。當然這花的背後還有個美麗的故事,是一個癡心女子等心愛的人歸來,她每天站在牆邊等待,後來女子死了,她站的牆角竟然開出鮮豔血色的紅花,是女子的眼淚和心血澆灌而出的。

1948年〈斷腸紅〉由上海百代唱片發行,張生作詞、莊宏作曲,吳鶯音主唱,唱紅香港大街小巷。接着1954年香港電影《斷腸紅》放映,周詩祿導演,張瑛、吳丹鳳主演,六○年代〈斷腸紅〉一曲風靡臺灣。此後,更有武俠大師,獨孤紅以《斷腸紅》爲書名,寫出58萬字武俠小說。時間淹沒了一代人的記憶,但淹沒不了曾在我耳邊響起的旋律,及那歌聲下緩緩轉動的人事物。

父親喜歡黑膠唱片,第一次看到黑膠唱片讓我震驚不已,一張烏黑黑的圓型膠片,竟藏着那麼多動人的歌曲和聲音。父親那時正在計劃如何潛逃到日本,他轉讓住家對面安由戲院的經營權,安頓家小遣散員工,包括在家幫忙的表叔。同時他珍惜與女兒們相處的寶貴時間。他帶我們去戲院看日本電影《哥吉拉》,騎他的史庫達載全家去八卦山,包車去鹿港探親,回繼母大甲孃家拜訪。晚間在榻榻米上和我們玩摔跤,等我們各自躺下睡了,唱機就傳來〈斷腸紅〉一陣陣哀傷的樂音,彷彿離別的號角,一切恍然若失,一切杳然而逝,聽着聽着我眼角竟也溼潤。

父親那時常被請去警備總部小房間問訊,頭上一頂大燈照整夜。原因是他拿錢給一位參與政治事件的朋友,資助他家用。當時〈黃昏的故鄉〉這首由文夏唱的歌,偶爾也會從收音機流瀉出來。但是父親好像更偏愛〈斷腸紅〉,也許是他還未離開故鄉,卻已有即將啓程的浪子愁緒。

父親到日本的兩年後,外婆過世,我們從高雄回到臺中那個缺少父親的家。黑膠唱片還是常轉唱出〈斷腸紅〉,伴着繼母哀怨的歌聲。我家樓下租給一戶專賣腳踏車的人家,店面的收音機也常傳出〈斷腸紅〉;左鄰二樓人家的客廳窗戶,正對我家的廚房,傍晚也隱約傳來〈斷腸紅〉。整個社會好像有着某種巨大的神秘力量,穿越各個階層,揭開人們內心的不安與傷痛,讓人產生共鳴,彷彿看到了各自的孤獨。

年輕的繼母很注重穿着打扮,連上菜場都要穿高跟鞋,所到之處一陣香風。自從她開始去「小夜曲」學跳舞后,家裡的〈斷腸紅〉就消音了,反而是樓下腳踏車店傳來的〈斷腸紅〉,在孤單的我聽來格外悽切。幾年後,繼母離開,我再也沒聽過〈斷腸紅〉。一直沒機會問她,是否那也是她當時心中的歌?

五十歲時纔回鄉的父親,不知可否也想起三十六歲那年,在僞裝成日本人出境前,縈繞心頭的那首歌?那再熟悉不過的往日情懷,亦曾是一個時代表徵的歌。彷彿哀傷的歌曲和曲折的人生是分不開的,無一不在昭示着即將發生或已發生的故事。

我已過了父親當年回鄉時的年紀,無論是〈黃昏的故鄉〉還是〈斷腸紅〉,當歌聲響起,那個時代的風景和氣味都隨之清晰起來,中華路的街景,老家榻榻米的顏色和隔牆上的斑駁都一一重現。歌曲像是借住在小說裡的載體,我掉進了一個既現實又非現實的世界。在那浮想的世界,我見到了年輕時的父親,與站在唱機前驚訝不已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