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周志文/我想知道莫札特與舒伯特的思維方式
布倫德爾1970年代所錄舒伯特奏鳴曲唱片。(圖/周志文提供)
6月23日我打開YouTube,突然發現一個標示布倫德爾的演奏曲的畫面一片泛黑,下面寫着“Alfred Brendel, 1931-2025”字樣,心想不妙,難道布倫德爾過世了嗎?立即上網查,果然他已於幾天前的6月17日在倫敦家中過世了。算一算已九十四高齡,算是福壽全歸了,以年壽言,他已無憾,但人生的意義不見得僅限於壽命的長短。
布倫德爾是個有學者氣質的鋼琴演奏家,奧地利人,出生於捷克,三歲隨父親遷居克羅埃西亞的札格瑞布(Zagreb),六歲在那兒展開他習琴的童年,青年時移居維也納,就讀格拉茲藝術大學(Kunstuniversität Graz)。由於他個性比較內向,他的幾個老師也沒有培植他成爲熠熠之星之念,要他跟當代不少年輕鋼琴演奏家一樣去參加蕭邦鋼琴大賽、柴可夫斯基音樂大賽等等,以得首獎爲職志。嚴格說來布倫德爾的表現也不算太突出,他比較像教室後排角落的老實學生,默默的做自己該做的事,也一副不很在乎名利的樣子,想不到他後來也漸漸建立了名聲。
他天生不喜招搖,也不是花拳繡腿的人,他長於音樂理論,著作有《音樂的思考與再思考》(Musical Thoughts and Afterthoughts)、《衆人中的我──布倫德爾與馬丁‧梅耶對話錄》(Me of All People: Alfred Brendel in Conversation with Martin Meyer)等,他也是個默默寫詩的詩人,出過幾本詩集。鋼琴演奏他特別留心德奧作曲家的作品,一生有過三次貝多芬奏鳴曲的錄音,都是三十二首的全集本,另五首協奏曲也都有錄音。此外他以演奏舒伯特鋼琴曲見長,不論貝多芬與舒伯特,早年Philips幫他出過很多黑膠唱片,之後CD流行了,也轉成了CD,都是十分精美的唱片。他也是李斯特專家,我曾聽過他彈的《巡禮之年》(Ann│es de p┄lerinage),也彈得迴腸蕩氣的,但李斯特還有一些體制龐大、技巧艱深的鋼琴曲,比較不適合布倫德爾不喜賣弄的特性,我覺得他彈舒伯特更爲「合適」些。
可惜他彈的舒伯特不是全集,有部分的原因是舒伯特三十一歲就死了,活得太短而寫得太多,很多作品連自己都忘了,這也引起了不少考據上的問題,他有不少作品後人冠之以「未完成」字樣,譬如編號第八的《未完成交響曲》。時下可找到好幾個號稱舒伯特奏鳴曲全集的唱片集,包括極有名的肯普夫(Wilhelm Kempff, 1895-1991)與巴杜拉-斯科達(Paul Badura-Skoda, 1927-2019)所出的全集本,其實也都有遺珠之憾,布倫德爾與前兩者比較起來,所錄的更爲不全。不過凡事不見得要以多取勝,王陽明說過,好的黃金不看重量而看成色,我認爲布倫德爾所彈的舒伯特鋼琴作品正如這個譬喻。
布倫德爾非常強調音樂的真實性,也就是作曲家是怎麼寫這首曲子,演奏者就負責怎麼演奏。貝多芬之後的作曲家,大多在樂譜上已註記好了,你就該把作曲家的冀圖忠實呈現出來,減一分不宜,增一分也多餘,這是必要的規矩。巴哈、韓德爾時代,樂譜上的註記不很明確,後來的演奏者必須考慮到作曲家如何看待這首曲子,這叫作「他人有心,餘忖度之」。除此之外,還要注意樂器演變的歷史,就算後來樂器改進了,也得遵照作曲家的原始心意,演出時當然可發揮自己的想法,但不可發揮太過,這是他謹守之處,往往引據許多理論來支持自己的說法,所以說他是個學者。
他對顧爾德詮釋的巴哈頗不以爲然,曾嚴詞批評過。有人說顧爾德彈的巴哈很迷人,他說顧爾德讓別人迷他,不是迷巴哈,因爲巴哈不是這個樣子的。要知道布倫德爾的說法,必須先知道現代人所彈的巴哈鋼琴曲,原都不是鋼琴曲,因爲巴哈時代還沒鋼琴,把巴哈爲當時鍵盤樂器所寫的音樂,改成現代鋼琴振聾發聵的演奏方式,當然不是巴哈音樂的真相。
我中年之後才認真聽舒伯特的鋼琴曲,始於布倫德爾,之前當然零星聽過,但一直不是很在意。更早之前只知道舒伯特是「歌曲之王」,曾以爲正式的「好」音樂只能用演奏的,不能用唱的,一唱就「俗」了,舒伯特大量創造歌曲,大約其他方面都乏善可陳吧,這是要命的錯誤。舒伯特不僅以歌曲爲強項,他還有不少其他形式的作品,包括有九首交響曲。他的鋼琴曲多以悠長與優美旋律取勝,喜歡重複,比較平直,整首曲調似沒有驚聳之處,初聽不甚迷人,往往被忽略了,但假如能沉下心來好好聆聽,便知道寧靜世界也有波瀾,也是十分迷人的。我是聽了布倫德爾的演奏之後,才知道舒伯特作品的優美與嚴整,不炫奇,不作怪,譬如畫家,他只老老實實的用鉛筆的粗細線條勾勒前面一片風景,偶爾敷以淡彩,這景象很耐看,彷彿叢林有吹過來的風聲與水聲,雖然是細細的,也很耐聽。
另外可一談的是,布倫德爾在七十四歲時收了個有一半中國血統的十三歲少年周善祥(Kit Armstrong, 1992-)爲學生,成爲樂壇的佳話,周善祥後來成爲優秀的數學家,也兼爲知名的作曲家與演奏家。有人問過布倫德爾爲什麼在自己垂老之年收一個東方面孔的少年的學生,他竟回答說:「因爲我想知道莫札特與舒伯特的思維方式是什麼。」這句話的含意當然包括了承認莫札特與舒伯特是曠世的奇才,還有個意思是奇才難得,包括髮現與培育都不容易。
曹丕曾舉音樂家與門人爲例,以喻人生相遇之難,說:「伯牙絕弦於鍾期,仲尼覆醢於子路;痛知音之難遇,傷門人之莫逮。」人生總會碰上痛知音、傷門人之類的事的,怎麼辦呢?最好的音樂家或聖人,對之好像也無法可想。朋友中黃碧端曾來信,論及布倫德爾收周善祥爲學生的事說:「即使跨越了兩百年,布倫德爾顯然相信,敏銳的創造力依舊心靈呼應。但這當然也只有相似的敏感度如布倫德爾,才能感知。」這樣說來,布倫德爾似乎彌補了曹丕的遺憾之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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