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張大春/爺爺信的教

我會和孩子們這樣開個頭,說咱家信教這回事。

我上的小學曾經對全校學生做過兩三次「家庭狀況調查」。每一次都是由班導師發放一張帶有兩個裝訂孔的硬紙卡,紙卡上印好的、大大小小的空格,以供家長填寫;也就是說:依據紙卡所標示的欄目,在已經提供的線框之內填寫字句,以顯示該學生的家境。

由於家裡只有我這麼一個孩子,兄弟姊妹的人數和名字就免了。也由於祖父母早在對日抗戰期間都因病離世,就用「已歿」二字交代。所以我的表格紙卡顯得特別簡略,只有三處和絕大多數同學很是不同。

其一,是母親的職業。1960年代中葉,出外工作的婦女還不算普遍,可是我校卻很不尋常,半數以上的媽媽們都是職業婦女;而我的母親在家煮飯洗衣做針線活兒,父親填寫的是「家管」,意思就是家庭管理。班導師看反了,卻特別追問了我一句:「張大春!你的媽媽在哪裡做管家啊?」全班同學立時鬨堂大笑起來。

其二,是「經濟狀況」的那一欄。父親每回都毫不猶豫地寫上「勉可維持」四個字。我在這一套申報程序進行到第二次的時候忍不住問他:「我的同學都寫『小康』,你爲什麼不寫『小康』?」父親深深的望了我一眼,像是微笑着說:「小康嗎?咱家和小康之間還有很大的一段距離呢!咱們慢慢兒等着吧。」

其三,是「宗教信仰」的那一欄。坐在我前後左右的同學們填寫的不是佛,就是天主,要不就是基督,總之,家家都有個侍奉的對象。只有我家不一樣。父親第一次寫的是「無」。隨後的兩次改了,他似乎審慎地思考過了,覺得應該給學校一個更嚴肅且真實的答案──他在紙卡的小小空格之中寫了一個「儒」字。

那時,我應該剛升上三年級,像認識,又實在不認識這個字,更不能知道它的來歷、內涵以及思想什麼的。只聽父親說:「這個儒呢,是孔老夫子辦的教會,就像你上的小學,是天主教辦的教會一樣,都是教人做好人、做好事的。」

從我上中學開始,臺北街頭開始出現一種白衫黑褲、衣裝齊整、有如天使的美國青年。他們大多身材高大、胯下一輛升高了坐墊的自行車。通常兩人一組,車行風馳電掣,但是沒見他們發生過事故。

他們是傳教的,傳的是摩門教,據說:這是一種教旨不大尋常的基督信仰,還有一個相當特出的全稱,叫「基督教末世(或晚期)聖徒會」。我在路上碰見過一次,他們用流利的國語向我問路。我依着模糊的街道印象提供了答案,接着他們又和善地問我:有沒有一點時間,聽他們爲我說一說耶穌基督的消息。

當下我正趕着上補習班去學習三角函數,sin、cos、tan……實在沒工夫打聽耶穌的消息,只好一蹬踏板,逃離現場。我可決計想不到:多年以後,逃離傳教現場的竟會是白衫黑褲的天使們。

彼時,家裡的經濟狀況已經維持得不那麼勉強了。進入公職生涯的後期,父親的生活重心反而是每日午後騎自行車去打網球。由於身爲國防部網球隊長的緣故,還率隊贏得全軍乙組硬式網賽冠軍,獲得一張當時國防部長黃傑的楷書中堂,寫的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他時常站在這張中堂前端詳再端詳、點劃再點劃,只要見我打附近經過,就要說一遍這十六個字的義理。我不能說我聽過了,也不能說我在課堂上學習過了,那是他沉吟、回味的儒家教訓美好時光,不可輕易剝奪。

有一個夏天的黃昏,老人家球事已畢,站在大門外吹晚風,忽然來了一組兩位天使。他們沒有見識過儒教信徒的熱情與鬥志,也無從想像:耶穌之外,在東亞神州的土地上,也有推己及人、傳播福音的強大心靈。父親不只有空,他滿心歡喜地把兩位「年輕外國朋友」迎進家門,爲他們倒了兩杯檸檬冰水(以及不知多少的續杯),彷彿連講義內容都準備好了一般,開始說:「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這是「己所不欲」之前的兩句,語出《論語.顏淵第二》。

我不得不承認:儘管我曾經耐着性子聽父親說過不知多少回在這兒無怨、在那兒無怨,可是,亦多半是有耳無心,總覺得從孔老夫子到張老夫子,這個儒者的教,不過就是將散碎的倫理訓誨,附庸在典儀化的生活片段之中,以便令人透過敬意的積習各安其位、各守其分,且不受怨悔的傷害罷了。然而,父親向傳教的洋青年反傳其教的時候,我卻居然有抄筆記的衝動,甚至幾次想要打斷他、請他說慢一點。

那一天,家裡耽誤了吃晚飯,母親的臉色不很好看。送走了天使們之後,父親還說:「他們下星期四還要到這附近來,我還可以抵擋一陣兒。」

換一個角度理解:父親所謂的「抵擋」,焉知沒有挑戰的意味,不過,挑戰誠非易事。等到下一週的星期四,他把球衣換了下來,穿上西裝長褲、灰色薄料青年裝,趕早不到五點鐘就去大門外迎客,可不就是活脫脫的「出門如見大賓」嗎?然而,他所期待的年輕人這一回沒有出現,就連下一週和再下一週,他們也蹤跡窅然。

也許是調整服務路線,也許是更換了宣傳對象,也許是發現了儒教傳人之「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我甚至還有一個朦朧的印象:兩位身材高大的天使在村子口交頭接耳了一陣,決定繞過西藏路一一五巷四弄,逕往六弄風馳電掣而去。逃了!

四弄八號的四層老公寓房早在七○年代初改建完成之際,就失去了原先古舊眷村的風貌,村裡的年輕人投入各自事業之後,似乎也脫離了「勉可維持」這四個字的生活境況。甚至(基於進一步利用土地資本的開發)四樓又一次改建成十五樓。也就在這一度拆除/重建的施工前夕,一批(據說是受僱的遊民)潛入了許多來不及處置傢俱、字畫、細軟什物的家戶,一掃而空。黃傑先生的那一張「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也從此消失。我懊惱嗎?也許不。因爲小學時代「家庭狀況調查」上明明白白地寫個「儒」字,就因爲這個字聽起來不該在乎很多事。父親說過不必藏於己,不必爲己,這都是孔老夫子教過的《禮記.禮運大同》有記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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