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大王子/提線人偶
曾有一段時間,我每日規律登入一款手遊。晨起第一件事,並非刷牙洗臉,而是點開手機,確認任務是否更新、體力是否已滿。排行、升階、開副本、衝排名,一連串的點擊與計算,操作一如儀式。我運籌帷幄,如傀儡師般操縱角色,自信於自己的決策與節奏。直到某一刻,才突然察覺,真正被操縱的,也許正是我自己。
那年夏天,我在冰島旅行。離開雷克雅維克後,網路訊號時斷時續,僅在民宿、市區偶得連線片刻。車行途經冰河湖、火口湖、瀑布與火山惡地,我自車窗望出,眼前是壯闊而冷冽的風景,奇異莊嚴,心中卻總惦記着是否來得及完成每日任務。我一邊換算時差與重置時間,一邊在永晝的凍土裡化身爲一具提線人偶,靜靜等待下一條指令的降臨。
那段時日,我正身陷一段戀情的背叛之中。語言的虛實、情感的搖晃,比任何高階副本任務更難解。那些本該信任的關係,織成謊言的迷宮。我困在越級打怪的關卡里,無處可退。
被背叛的時光裡,我日夜浸於電影之中。在奇士勞斯基與是枝裕和的鏡頭下,人物的緘默、猶疑與離散,與我有着相同氣味。那一幕幕無語而沉默的場景,如同漫起的一場大霧,遮蔽了荒謬的人生處境。銀幕滿溢着對話、啓示,與聽起來陌異的語言。銀幕之外,是我日漸稀薄的影子。
與此同時,我仍每天準時登入遊戲,像是古典制約反應。彷彿只有這條線,仍牽着我站穩,保有生活的秩序與重力。
直到某個將雨未雨的豔夏午後,烏雲將天空壓得很低,想像着下一刻可能正是滂沱,瀰漫着屏息以待的臨界感覺。我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忽覺綁在身上的線重如枷鎖,再也無以爲繼,便咬牙將遊戲刪除。唯一捨不得的是養了六百多天的帳號,我將它託付給聯盟中素未謀面的前輩,如同決心放棄一段曾說着永遠的關係。
提線人偶的線,終於被剪斷。暴雨在一瞬間傾泄而出,奔擊着走避不及的迷途與傷痕。
那段沉迷手遊的日子彷彿一整塊記憶斷片,模糊、傾斜、閃爍着無法逼視的色調。那個人偶,曾被一條又一條看不見的線牽引,在崩塌與麻木之中機械地運作,也在背叛當中被制約,行禮如儀般舞動。直到那一天,它終於停了下來。沒有再擡手、沒有再回應指令,只是靜靜地、無聲地,躺在大雨降落的街上。
就在那傾泄而至的雨聲中,它終於得以凝神遙望記憶深處,那片永晝凍原上,當年未及細看的冰川微光,正靜靜流動。冰川沿着心之裂縫,緩緩滑過古老的土地,無聲融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