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模型之外的“明牌”到底是什麼|啓明創投鄺子平對話千里科技印奇
“最近我也在新的平臺更多思考AI和終端的結合,尤其對汽車和手機這兩個最核心的終端花了比較多的時間。”
在2025世界人工智能大會(WAIC)啓明創投·創業與投資論壇上,啓明創投創始主管合夥人鄺子平向他十多年前因AI結緣的老友——如今的千里科技董事長印奇,拋出了一個關於近況的輕鬆問題。印奇的回答,卻直接將全場的思緒拉入到了當下全球AI產業最核心的戰場。
他與鄺子平的對話,雖然只有20分鐘左右,但從技術範式、商業邏輯,到產業重構與創業哲學,高密度的信息,足以讓現場聽衆“醍醐灌頂”。
從AI 1.0時代的曠視科技創始人,到如今在“新的平臺”上思考未來,年已超過“ under 35”門檻的印奇,身上沉澱了中國第一代AI創業者特有的堅韌、反思與敏銳。
某種意義上,鄺子平這次對話的印奇,作爲一個連續創業者,在經歷市場洗禮後,其對AI商業本質的深刻覆盤,以及他口中的“閉環”與“飛輪”,爲喧囂的大模型時代,提供了一個相對冷靜而務實的思考框架。
模型的九宮格,兩條軸洞悉AI技術演進的底層脈絡
在探討終端之前,鄺子平首先將話題引向了產業的驅動核心——大模型。面對階躍星辰、DeepSeek等國內廠商的密集發佈,以及GPT-5即將登場的傳聞,他請印奇點評中美大模型產業的現狀與水平。
印奇沒有直接給出簡單的優劣評判,而是構建了一個極具洞察力的分析框架。在他看來,過去三年的大模型發展,可以清晰地被兩條軸所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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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條軸,是學習範式,”印奇認爲,“如果現在去硅谷和OpenAI、Anthropic、谷歌的人聊,大家已經比較清晰地會把整個未來學習範式的演進分爲三個階段:從最早的模仿學習(GPT的範式),到現在的強化學習,再到未來的自主學習。大家覺得可能通向AGI就是這三個範式的演進。”
他進一步闡述,範式的迭代週期大約在18到24個月。這意味着,從GPT-1到GPT-4的兩年多時間,雖然模型能力在“量變”,但並未發生範式上的“質變”。真正的拐點出現在今年年初。“DeepSeek的爆發是全球第一個復現了O1這樣一個強化學習範式的模型,且做了開源,做了非常好的體驗。”他大膽預測,從今年年初到明年年末,將是強化學習的主場,因爲其中仍有巨大的探索空間。
爲了佐證這一點,他引用了一個可能被外界忽略的細節:“最近大家可能沒有關注Grok4發佈的時候,有一個很重要的數值,Grok4顯示它的強化學習計算量超過了預訓練的計算量。”這句話的潛臺詞是,如果一個模型今天還不以強化學習爲核心,那麼它可能已經不代表最前沿的技術方向。
第二條軸,則是對信息和數據形態的處理。“縱軸是比較清晰的,從語言到多模態、到世界模型。”在印奇看來,文生圖的Midjourney和文生視頻的Sora,正是在學習範式演進的間隙中,沿着這條信息形態處理的軸線所產生的技術變革。他給出了一個相對具體的時間表:“我們預測在未來6-9個月,對於多模態模型,會有理解生成一體化這樣的核心技術的一些很驚豔的產生。”
在這個“3x3”的九宮格框架下,“今天比較統一的認知是中美在模型上差6個月左右的時間。”印奇說,“但是不是代表中美之間的模型差距縮小了呢?這個結論不一定是Yes的。”
他一針見血地指出,真正的差異在於資源投入的戰略方向。“如果我們看中美在整個算力消耗的量上,其實差距是在拉開的。也就是代表美國這些巨頭在花更多的算力探索更多技術原創性的技術迭代爆點和斷裂點,而中國現在短期內很多還是比較跟隨和務實的態度。”
這並非悲觀,而是一種清醒的現實判斷。在他看來,中美將在全球AI版圖中扮演不同角色,而中國,或許會在開源體系下扮演更重要的角色。
創業的靈魂拷問關鍵詞:商業閉環和飛輪
分析完宏觀的技術趨勢,鄺子平將話題拉回到創業本身,他邀請印奇分享從AI 1.0到2.0的心得——對於一家AI企業,如何才能真正走向市場,實現商業價值?
印奇分享的第一個關鍵詞,是“閉環”。
他回憶起2011年剛創業時的情景,那時正值大學生創業熱潮,當年的認知是“創業是先跳下懸崖,再組裝飛機”。“我今天回頭看,這個觀點是錯誤的。”印奇認爲,AI是一個在全球範圍內消耗資源極大、競爭最劇烈的行業。這種環境下,“在創業的時候,至少要把創業從技術到產品、到商業化的基礎要素有個大概的設計。”創業過程中固然充滿了未知,但如果商業模式的基礎要素缺失或錯誤,“再努力可能都是往錯誤的方向狂奔。”
印奇給出了他對於技術與商業關係的最終論斷,“我自己認爲,不能閉環的商業模式是無法持續推動技術進步的。”
鄺子平追問,技術進步與商業閉環本身就是互動的,如何更好地匹配?這引出了印奇的第二個關鍵詞:“飛輪”。
他用一個生動的比喻來形容CEO的“手感”。“當我們作爲一個CEO運營一家公司的時候,能夠有一個手感,推動着一個飛輪,這個飛輪可能會有很多變量。”
他將飛輪分爲兩種。第一種是小飛輪,常見於C端產品。“這個輪子推一推就轉了,”他說,“當你面對用戶需求和商業模式的時候,那個體感是很真切的。如果這個飛輪是小輪子,上來就推動推得很快,這個模式,就像啓明創投主管合夥人周志峰提到的‘go narrow and go deep’,你是會有體感的。”
第二種,則是基礎大模型公司面對的巨大飛輪。“你會發現這是巨大的輪子,要花很大的能量,”印奇說,“但另一方面你會知道,如果這個輪子能夠推得動,未來真的可以有巨大的商業閉環。”然而,推動巨大飛輪需要大膽的假設,但更需要回歸商業常識。
現場,鄺子平拋出了一個尖銳且現實的問題,堪稱所有大模型創業者的“靈魂拷問”:“閉環和技術進步肯定是互動的,很多創業的新機會也是隨着技術的不斷進步,以及使用成本越來越降低,才能變成現實,這兩者如何更好地匹配?”
印奇表示,“所有做基礎大模型的公司都要回答——你的商業模式爲什麼能夠每年付20-30億的人民幣在基礎的算力投入上?如果你的商業模式發現5年後、10年後不可能有這樣的利潤,那你的商業模式是不成立的。”
這種在“大膽假設”和“迴歸常識”之間尋求平衡的思考,某種意義上,其實是從AI 1.0的理想主義走向AI 2.0的現實主義的深刻寫照。
“AI+終端的進化論爲什麼硬件是創業公司的巨大機會?
對商業閉環的深刻反思,自然而然地導向了印奇對當前AI創業賽道的判斷。當鄺子平問及他爲何將目光聚焦於汽車和手機這兩個“很硬、很花錢”的端側時,印奇給出了一個看似悲觀、實則充滿機遇的分析。
他首先排除了純軟件App這條路徑在中國市場的可行性。“我自己認爲在中國的商業競爭非常難,”他直言不諱,“這裡面有兩家非常優秀和偉大的公司,一個是字節,一個是騰訊,一個是打先手,一個是打後發。”他以騰訊視頻號成功追趕抖音爲例,證明在巨大的賽道里,巨頭的後發優勢依然強大。
更重要的是,AI時代的競爭範式已經改變。移動互聯網時代,今日頭條可以從巨頭忽視的角落“偷襲”成功。但在大模型時代,“這是一個明牌的、重注的、所有人都關注的行業。在所有人關注的行業裡,我覺得是非常難出現‘偷襲’的機會,因爲大家的信息量非常大。”人才、技術、想法的高速流動,使得創業公司幾乎沒有時間窗口期。“當然我可能因爲第一段創業被毒打太多,所以偏悲觀一點。”他自嘲道,但這份“悲觀”背後是對中國互聯網競爭格局的冷靜洞察。
那麼,機會在哪裡?印奇將手指向了硬件。
“我覺得硬件有非常巨大的機會,”他強調,“不光是車和手機。”他認爲,過去一些AI硬件(如AI Pin)的思路可能是錯誤的,它們過於執着於硬件形態本身。而在他看來,未來的邏輯將徹底顛覆。
“未來的AI服務、操作系統和硬件可能是一件事,”印奇提出了一個核心觀點,“最終會發現,本質上應該是提供什麼樣的AI服務,硬件會變成非常載體化的東西。”
爲了讓這個略顯抽象的概念更具象,他舉了兩個生動的例子。
第一個是近期重新火爆的拍立得。“這是一個拍照又能夠打印的相機,那就是所謂最好的AI服務,硬件形態不重要,最重要是說你要交付一個什麼樣的端到端AI服務。”他由此推論,“當我們在定義一個AI硬件的時候,你要先告訴我,什麼樣的AI服務是因爲這個硬件,比在手機上裝一個豆包要好?當這個服務成立的時候,可能會尋求一個最好的硬件形態。”
第二個例子來自大家熟悉的手機行業。“最近像小摺疊的手機,會發現小米賣得好,原因是我們發現小米有非常好的照片打印機,能把這套閉環掉。”
這兩個案例精準地指向了他對未來AI終端的構想:產品的發佈會,應該首先闡述創造了一個多麼優秀的Agent(智能體),以及這個Agent爲何如此好用,然後才介紹,“我給它配了如此絲滑的硬件,讓他體驗上很閉環。”未來的終端,將真正走向場景化和服務化。
這場終端革命的另一大變量,是操作系統。
“未來的手機是人機共駕,”印奇預測,“機器可能在後臺做非常多的事情。”這種人機交互模式的根本性改變,將驅動操作系統的本質變化。他拋出了一個驚人的預測:“大概率發生的事情,比如未來的Gemini,就會上全球非中國區域所有安卓的手機。如果是這樣的話,全球Gemini Agent的日活會超過3億,會變成全球最大的Super AI App。”
在AI Agent與操作系統的雙重變革驅動下,硬件將衍生出多樣的形態,再逐步收斂。而這個充滿變數的領域,恰恰是巨頭和創業公司都能找到機會的沃土。
人、車、家的生態版圖尋找千萬級出貨量的平臺機遇
對話的最後,鄺子平從投資人的視角提出了終極問題:在手機和汽車之外,是否存在一個全新的、能夠承載所有服務的單一平臺級硬件機會?
印奇認爲,中國的硬件格局已經形成了以華爲和小米爲代表的“人車家”生態範例。
人:這個生態以手機爲絕對核心,包括智能穿戴、智能眼鏡等設備,都將是依附於手機生態的子品類。他對於出現一個獨立於手機的、巨大的個人終端機會“要打一個問號”。
車:這無疑是一個巨大的場景。“智駕、智艙剛剛興起,Robotaxi雖然講了很多年,其實還在一個爆發的前夜。”他對此十分篤定。
家:這是一個“挺有意思的”場景,未來可能成爲具身智能的核心載體,但他判斷其爆發週期會更長,在五年以上。
在這三大顯性機會之外,他還指出了一個被很多人忽略的、極具中國特色的創業機會。“之前我也聽到投資界有個說法,中國以深圳爲基地,有很多大概100萬臺一年(出貨量)左右的機會。”他認爲,這些面向垂直領域的優質硬件,是啓明創投這類機構非常好的投資標的。在這個100萬到500萬臺出貨量的區間內,存在着大量的獨立創業機會。但如果要追求千萬甚至五千萬臺以上的巨大成功,創業者依然需要回到“人車家”的宏大敘事中,去尋找潛在的可能性。
這場對話,沒有太多宏大空泛的敘事,而是充滿了“閉環”、“飛輪”、“體感”、“ROI”這樣樸素但直指商業本質的詞彙。
印奇從一個技術理想主義者,成長爲一個深刻理解商業規律的務實主義者,其心路歷程本身就是中國AI產業十餘年發展的縮影。
而從模型的“九宮格”到商業的“閉環論”,再到終端的“服務先行”,未來的三年,可能是AI與終端結合的“非常有意思的三年”,那些真正能理解並踐行“閉環”與“飛輪”理念的人,或許才能在這場關乎產業重構的進化論中,最終勝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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