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臺機器開始(我與一座城)

鄭小瓊

我的東莞生活從一臺機器開始。

那是一臺1972年在大阪製造的機器,後來被運往長崎的公司,最早操作這臺機器的是一位從北海道鄉村進城的日本女工。這臺機器在日本運轉了14年後,漂洋過海來到中國臺灣的高雄。那名北海道的女工已成爲一名生活在城市的技術工人,她跟隨機器到了高雄,教會了一位臺灣女工如何操作這臺機器。這位臺灣女工出生於屏東縣鄉村,來到高雄謀生。2001年,這臺機器又從高雄搬到了廣東東莞的一家工廠。我和另一位女工一起學習操作這臺機器,教我們的師傅正是那位從屏東到高雄的女工,而我來自四川南充的鄉村,另一位女工來自河南商丘睢縣。後來,我曾爲這臺機器寫了一首詩,其中幾句寫道:“剝落的綠漆銘牌保留舊時代的風格/方塊的謹慎形狀,它伸出頭顱/從長崎到高雄到東莞,操作檯留下/女工們羞澀的青春、鄉愁、眺望。”我也給這位睢縣的工友寫過一首《睢縣姑娘》:“她沒有背棄的方言與鄉愁中的河陽集/在深夜的機臺……她從鐵片上尋找生活的方向,精準的曲線。”

一臺小小的機器,承載着無數個像我這樣從鄉村來到城市尋找未來的人的夢想。機器滾動的聲音裡、笨拙的轉動中、生鏽的銘牌上、油膩的齒輪間,蘊含着工業時代的鄉愁。生活在異鄉的我們,對於這座城市的工業區,有着太多陌生感。當時,這臺機器的零配件還需從臺灣帶過來,臺灣師傅每個月往返數次,每次過來都會背上大包的工具和五金配件。

後來,這臺機器被我的另一個工友買下。他在那家公司工作了7年,2006年出來創業。他依靠二手機器進入這個行業,給一些初創公司代加工零件。當年他只有兩臺機器,由於部分工序無法獨自完成,他說服另外3個工友共同創業。4個人的小作坊終於可以完成標準零件生產,還開發了一些新的產品。隨後,4人又合夥建了一個熱處理工廠,這樣的組合形成了小產業鏈。十幾年過去了,他們的公司不斷髮展,從城中村的小作坊搬到工業區車間,繼而買地建了自己的廠房。

那臺1972年製造的機器早已被淘汰。他們購置了國際以及國產的先進設備,還自主研發了一些新機器,通過優化程序,效率大幅提升。他們的企業已成長爲行業標杆,其技術早已超越當年最先進的外企。有一天,我去他公司車間參觀,他指着新機器的安全識別系統說,這些機器不再會傷害手指,因爲機器的感應器能夠感應到工人們的手。我笑了笑,因爲我和他都被機器傷過手指。他們的公司在產業鏈中分工協作,從原料加工到產品成型,不做大而全,專注小而精,將精力投入技術革新,在細分領域做得很好,最終切入到大企業的供應鏈中。

“從細處開始”“萬里之行,始於細步”,公司的車間張貼了很多這樣的標語。這些年,他們因爲“細而精”,成爲華爲、比亞迪等大企業的供應商,繼而發展成了“細而強”。這幾乎是東莞民營小企業發展史的縮影——從無到有,從落後到先進,從代加工到自主創新直至領先。

20年前,我們一起從機臺旁開始了打工生活。後來,我在機器旁寫詩,創作關於機器、工業、工人生活的詩歌。我的工友們,從一臺臺舊機器上開始創業。與他們交流時,我發現他們公司的車間都保留着一兩臺十幾年前的舊機器,它們被擦拭得鋥亮,陳列在顯眼處,雖然多年未啓動,但依然保養完好。這一臺臺機器是他們的創業起點與時代的見證,他們常跟我講述這些機器的故事。

這麼多年,我也依舊懷念那些舊日的機器。今天當有人因讀到我的詩歌找到我,我總會帶他們去我曾經生活的地方,比如,東莞的黃麻嶺、寒溪、銀湖公園,去看看工業區的機臺,並告訴他們,這些地方就是我的詩歌開始的地方。這麼多年,在這座城市裡,也有許多和我一樣的人,在流水線上開始寫詩,他們的背後是一個個工廠以及工廠裡的機臺,比如,許強與拉鍊廠、陶天財與印刷廠、劉大程與手袋廠、藍紫與玩具廠……當在機器上創業的工友們融入中國工業的產業鏈時,那些在機臺旁寫詩的工友們,用詩歌發出時代最樸素的聲音。這些聲音來自生活的內部,成爲新大衆文藝的獨特風景。

那天在工友公司的打磨車間,看着機器人精準地放置零件,一時感慨萬千。20多年的時間,流水線手工裝配已經變成自動化生產,機械臂取代了高危手工操作。想當年,我身邊的朋友多在廠子裡從事勞動密集型產業——手工玩具組裝、鞋廠模具裝配、電子元件裝配,東莞稱這類企業爲“來料加工型”——“料”在工廠術語中指“物料”,多爲零件與半成品,當時的東莞車間只做簡單裝配和粗加工。如今,這裡的工人轉型爲手機制造、新能源、機器人等高科技產業工人,企業也已完成從零件加工到成品製造的全產業鏈轉型。伴隨着產業升級,無數工人與創業者通過技術創新推動着工業化與城市化的發展。

一臺臺機器,彷彿東莞這座城的隱喻。在它們身上,我看到了一個飽滿、真實、有艱難更有奮進的東莞。

《 人民日報 》( 2025年04月26日 08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