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備受期待到口碑崩盤，《醬園弄》怎麼了？
作者|里昂、編輯|孤鴿
《醬園弄·懸案》豆瓣開分5.9分，貓眼專業版的預測票房也從最初的6.58億元降到現在的4.68億元，導演陳可辛可謂遭遇職業生涯最大滑鐵盧。而在上映前，影片高居“豆瓣2025最值得期待華語電影”第二名。
該片講述了1945年日本侵華戰敗投降前夜，平日飽受欺凌的妻子詹周氏（章子怡 飾）持刀殺死多年虐待自己的丈夫詹雲影（王傳君飾）。隨着疑點不斷展開，真相一時撲朔迷離，引得全社會譁然，懸案背後各方人士紛紛登場。
有罪案、有懸疑、有女性反殺，本來很有看點的一個故事卻在導演陳可辛手中變得十分割裂，精緻的影像背後，隱藏着敘事上的力有不逮。而影片還拆分成了上下部，如今第一部口碑滑落，下一部只能靠剪輯找補一下，不知道還有多少觀衆會抱有期待。
電影《醬園弄·懸案》根據蔣峰的中篇小說《翻案》改編，《翻案》也取材於真實故事，改編自民國四大奇案之一的“醬園弄殺夫案”。
2014年的6月，蔣峰着手準備小說，在上海檔案館查了一個月當年的資料，基本都是手寫影印版。由於一審時間爲1945年上半年，想看到日僞時期的檔案，需要一套複雜且難以批覆的程序，所以很遺憾，他只能通過二審的資料，來揣測一審及偵查過程。蔣峰從2014年8月開始動筆，中間寫寫停停，到2015年1月才完成。
小說很有畫面感，薛至武第一次見到殺人後的詹周氏，是這樣描述的：薛至武關閉手電筒，再打開的時候用同樣的線路在詹周氏的左側走了一圈，小腿、大腿、腰部、胸部、脖頸、耳垂，然後手腕一抖，將電筒移向中央，終於看清了這個女人的臉。
《醬園弄·懸案》劇照
小說剛完成沒多久，這個故事就被遞到陳可辛手裡。故事中每個人物的行動線都不是很統一，人物很矛盾，不是一部標準的商業片，但陳可辛很喜歡，覺得這個故事很迷人，是“任何一個導演都不可能拒絕的劇本”，便開始推動這個項目。
在2016年5月舉行的一次發佈會上，陳可辛公佈了這一項目，確認將親自執導。當時的片名還叫《醬園弄殺夫案》。同年，該電影備案立項，陳可辛開始碼演員，定下了章子怡，又找來之前在《武俠》《中國合夥人》有過合作的美術執導孫立，開始籌備、堪景。
這部戲體量很大，故事從1945年講起，一直到建國之後很長時間，詹周氏從死刑到翻案，再從重判到減刑，原型在現實中於2006年纔去世。陳可辛預計拍成電影會在4小時左右，考慮到這種時長很難在大銀幕上映，故事的內核也不太符合當時的市場環境，最終《醬園弄殺夫案》在開機前兩三個月被叫停。陳可辛只好給每一個談好的演員打電話道歉。
2017年，電影《醬園弄殺夫案》再次備案立項，但備案單位從此前的引力影視變爲海寧壹線影視，故事梗概中的“分屍”等細節被刪掉。據當時的報道，陳可辛已經確認放棄執導。
與《醬園弄殺夫案》失之交臂後，陳可辛拍了兩部體育片，《奪冠》和《獨自·上場》。前者於2020年9月上映，拿下8.36億元票房，後者至今沒有上映。
那幾年，陳可辛一直在中國香港，想着後面怎麼發展。當時流媒體開始爆火，國內不少原本上院線的電影轉到視頻平臺，國外的奈飛等流媒體平臺製作了大量爆款作品，比如奈飛出品、韓國製作團隊打造的《魷魚遊戲》火遍全球。
導演陳可辛
2022年底，陳可辛在釜山國際電影節宣佈，自己創立了一家泛亞洲製片公司，已從亞洲渠道籌集了大量資金，將開發和製作原創劇集內容，最後售賣給流媒體平臺，立志拍出“全世界人都看的中文劇”。同時，公司公佈了首批5部劇集，其中就包括陳可辛執導的《醬園弄殺夫案》，從劇情簡介和類型上來看，懸疑、驚悚和血腥將是主要元素。
兜兜轉轉，這個項目最終還是回落到陳可辛手裡，他計劃把《醬園弄殺夫案》拍成一部五集短劇，放在流媒體播出。
但在項目的再次籌備過程中，陳可辛和團隊或許是看到女性題材電影開始打開市場，而《醬園弄殺夫案》的故事又非常符合社會和觀衆的情緒，就放棄了流媒體，繼續做成電影。2023年，電影以片名《醬園弄》立項。年底，在上海開機。三個月後，殺青。
雖然是民國四大奇案之一，但真實的“醬園弄殺夫案”本身沒有多少懸念，丈夫詹雲影被殺死肢解，警方第一時間抓捕其妻詹周氏，審訊定案。真正轟動的地方來自一審過後，更多的媒體與作家介入此事，某種程度上成爲了民國女權意識的崛起事件。
在電影《醬園弄·懸案》中，導演陳可辛在“懸案”與“女性意識覺醒”這兩部分上花了大量筆墨，但都沒有講好。
影片的攝影、剪輯、美術道具、音樂等幕後團隊，都是行業內頂級，整個影像的質感讓人眼前一亮。電影上映前，片方發佈了一條先導預告片，所有出場人物目視着詹周氏下樓、出門，那是陳可辛在劇組單獨拍的一條。這條極具風格化的預告片，收穫了不少業內好評。
《醬園弄》的影像質感
陳可辛還在片中使用了很多表現主義的光影，營造出一種壓抑恐怖的氛圍效果。比如，在街上行走的宋瞎子（易烊千璽飾）被路人撞到，一個特寫鏡頭拉近，銀幕上出現一張被鮮血塗滿的臉，用一個恐怖畫面，揭開另一個恐怖故事。
又比如，殺人之後的詹周氏，蜷縮在角落裡，警察局長薛至武的手電筒光打到她臉上，觀衆看到一個額頭有塊胎記、眼球佈滿血絲、臉色煞白的“吸血鬼形象”。
可以看出，陳可辛導演在形式上做得很極致，高級感拉滿，但在故事層面又講得及其破碎、笨拙，整部影片給人一種嚴重的割裂感，這就導致之前精緻的影像包裝，也被淪爲了一種視覺奇觀。
原小說中，詹周氏將丈夫殺害後分屍，屍塊都保存完整。而在電影中，詹周氏將丈夫的頭扔進了海里，警方抓到她之後，因爲找不到頭而遲遲不能定案，爲觀衆設定了一個懸念，讓觀衆的關注點從她是一個家暴受害者，變成她到底是無辜受冤者還是爲脫罪免受死刑的撒謊者。
很明顯，陳可辛是想借助這個奇案的“懸念”賣點，能多在市場上爭取一些受衆。但這種商業上的計算，會削弱觀衆對詹周氏的同情，以及這個角色所傳達的女性意識覺醒。
電影中，詹周氏之所以要丟掉丈夫的頭，源於她找宋瞎子算命，宋瞎子爲詹周氏定了一句判詞：“命恨姻緣不到頭，此生應有斷絃憂。”詹周氏唯有將丈夫的頭與身體分開，才能把兩人的孽緣斬斷。
易烊千璽飾演宋瞎子
詹周氏這個角色一出場，就自帶受男權社會壓迫的原罪。她身上沒有一絲女性意識覺醒，丟掉丈夫的頭之後，就回家等警察找上門，只要把孽緣斬斷，她就可以安心赴死了。
而之後兩次法庭翻供，一次“沒有殺人”，是因爲在開庭之前她發現薛至武騙她，其實人頭根本沒有找到；還有一次“人是張寶福殺的”，則是因爲被嫁禍爲“幫兇”的張寶福在臨開庭前出車禍死亡，她爲了活命找人“背鍋”。這些行爲動機都看不到女性意識覺醒的影子。
女性意識的覺醒不是簡單的無法忍受家暴之後的揮刀復仇，而是女性對於程序性、制度性暴力的反抗。
爲了讓詹周氏完成女性意識覺醒的人物孤光，陳可辛在劇本中安排了兩位女性角色。一位是楊冪飾演的監獄“大姐大”王許梅，她教詹周氏讀報識字，認識自己的名字，要努力活下去。另一位是趙麗穎飾演的作家西林，她同情詹周氏，在報紙寫下《爲殺夫女辯》，引發社會關注，成爲最初點燃火種的那個人。
趙麗穎飾演作家西林
當第三次庭審時，詹周氏、西林和王許梅三個女人的聲音重疊交替，喊出“願今天的女性不要屈服，不要讓他們得逞”的口號。這種對於女性敘事的直白說教，太直給了，顯得笨拙。
陳可辛之前的作品《投名狀》中有場戲，龐青雲去見慈禧，踩在冰面上，說了一句臺詞：“我一生如履薄冰，你說我能走到對岸嗎？”有影評人說，“如履薄冰”已經在鏡頭裡了，用臺詞說出來就差了口氣，就去不了三大電影節了。但陳可辛不喜歡留白，他喜歡把畫面中已經有的內容，再用臺詞向觀衆傳達一遍。
陳可辛應該算是“北上”這一批香港導演中，將商業性和藝術性結合得最好的導演，但是這一次他卻十分割裂，把自己最擅長的故事沒講好。很可能與目的性太強有關，迎合市場就容易迷失自我，如果《醬園弄》真拍成五集短劇，或許不一樣。
《醬園弄·懸案》的口碑崩盤，早就有跡可循。
據陳可辛透露，2023年底電影開機的時候，《醬園弄》劇組就接到了戛納國際電影節的邀約，等電影殺青時，據戛納開幕只剩兩個月時間了。電影展映前4天，團隊還在熬夜趕剪輯。
150分鐘版本的《醬園弄》在戛納電影節展映結束後，大量差評便出來了，“文本不是一般的爛，戲不是一般的冗餘，劇本的完成度尬到無語”“男性幻想中的女權，傲慢地喊一些口號，把女性的苦難單純地歸因於那個時代”……
從戛納回來，陳可辛用半年多時間，請了兩個剪輯，一個剪結構，一個剪風格，幫他剪出一個三個半到四個小時的導演版。這個版本出現後，陳可辛才決定將電影分成兩部上映。
《醬園弄·懸案》有一場發生在監獄的戲，薛至武衝進監獄想要殺死詹周氏，被接手上海的國民革命軍制服，臉被按到鐵絲網前，詹周氏站起來，走到薛至武面前，形成對峙關係。在剪輯的時候，陳可辛覺得，到這裡兩個人對立的弧度是完整的，有一個時代過去了的感覺，第一部可以結束了。
詹周氏和薛至武對峙
陳可辛的很多電影，都有一個主題，那就是人都是渺小的，無法超越時代。陳可辛一開始並沒有帶着這個命題去拍《醬園弄》，因爲剪輯時拆分成了兩部，發現講的還是“人終將被時代控制”，詹周氏能活下來，也不是她自己說了算，是時代給的紅利，薛至武被打倒也是時代變化的結果。
《醬園弄》的整個故事結構並不是創作之初的設想，有一部分是靠剪輯而定的方向，所以項目一開始就是一個充滿各種不確定因素的矛盾體。尤其經歷了十年坎坷轉折，更變得割裂。
本來爲了贏得更多市場的明星陣容，在這部影片中也變成一種拖累。26位演員輪番出場，明星的光環會蓋過角色本身，讓觀衆齣戲。有的僅一場戲，角色的前史、人物關係很難交代清楚，更不用說在表演上有什麼發揮了，淪爲工具人角色。
有的明星爲了在有限的篇幅裡讓觀衆記住，表演用力過猛，故意製造與現實形象的反差感，對於電影也是一種傷害。
同時，明星雲集還可能爲影片帶來不必要的輿論風險。部分明星的角色番位、鏡頭秒數、演技表現等，都會被粉絲拿來比較放大，對影片的宣傳和口碑帶來一定負面影響。
靠“堆砌明星”玩砸的電影，早有前車之鑑。11年前吳宇森執導的民國題材鉅製《太平輪》，同樣擁有豪華明星陣容，章子怡、金城武、宋慧喬、黃曉明、佟大爲、長澤雅美等衆多明星出演，也分爲上下兩部上映，一樣沒有講好故事。總投資6億元，最後僅換來約2.5億元票房，口碑同樣遭受網友各種口誅筆伐。
衆星雲集的《醬園弄》
當資本爲了追求商業效應，過度依賴明星流量與營銷話題，而忽視劇本打磨與導演掌控力時，再耀眼的星光也難掩作品的蒼白。
如今，《醬園弄》分成兩部上映，對於片方來說，無疑是一次冒險。第二部的故事背景是1945年之後的國民政府時期以及1949年新中國成立之後，通過時代的變化和不同政治體制的交替，來呈現詹周氏的命運轉折，這就會帶出新的人物，比如範偉飾演的中年律師葉伯修、此沙飾演的熱血青年律師陳開州等。想要在口碑上挽回些許顏面，片方只能根據目前觀衆對於影片的反饋，在剪輯上下點功夫，至少讓故事順暢些。
“上部賣座，下部才能自由。”沒有看過第一部的觀衆，在故事銜接上很難直接進入到第二部。看過第一部的觀衆，按照目前的口碑頹勢，又有多少人還期待下一部？被寄望爲今年暑期檔第一部“救市”大片，《醬園弄·懸案》終究還是讓人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