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幽山行

散文

暮春將盡,四月桐花繽紛已落,久違的朋友才說要去獅頭山。三十幾年前,他剛從軍中退伍不久,我則尚在碩士論文的行句裡打轉苦思,人生行路都走在張望、盤桓的當口,相約踏青同行、互訴心情,走過了一趟獅山古道。

彼時所購的遊覽圖已遍尋不着,只依稀記得山色蒼翠,畫着一幅俯臥的獅子。側臉相向的獅頭,有輪廓清楚的眼、耳、鼻、嘴,而獅山步道就從獅身腳下,逐步攀高而上,登高到頸背的望月亭,再一路沿着背脊鈄繞至獅尾。沿途的巖壁、崖洞、石窟,正是此山多座寺廟的天然構築,如許廟身鑿洞而附的景象,他處似也難得見到。

相隔多年再次重遊,在約定的期日聚會,那天陽光和暖,映着山林綠意盎然。從登山口一路拾級上坡,經過兩柱古意的宮燈石柱,沿着山色的曠野徒步行走,身外翠微如昔,往事卻不如煙,一幕幕迎面映入心頭,彷彿人生也過了幾重山水。憶及當年各奔前程,友人數十載時光立足杏壇,我則投身新聞媒體,幾度轉換職場,在生涯歷經多趟翻滾,如今兩人俱已鬢髮泛白,步入初老之齡。此刻重遊,沿途安靜的走,身影猶如夾進山中層巒的摺頁,擡頭望向樹梢,少許仍掛枝頭的桐花形似棉絮綴綠,而墜在雨過地面的則灑了一片有若雪落泥濘的滄桑。

從獅頭這邊入山的遊客,大都只抵山腰的勸化堂、開善寺,至多到山頂的望月亭折返,走透獅身整條山道的僅是少數。那高低起伏的迤邐山路,迴繞着深藏谷壑的叢林寺院,本來也有些曲徑通幽的意趣,然而城裡人千里迢迢朝聖,卻讓靜修寺廟染成觀光勝地,佛菩薩也變身爲到此一遊的紀念飾物,繁榮的表象竟失了本來面目,墜入五里紅塵。可想而知,寺院樹籬點綴着奼紫嫣紅,與城裡花枝招展的公園幾無差異,唯有瀰漫空中的艾草檀香仍氣味清幽,安人心神,捎來靜寂凝肅的氛圍。

也許是舊地重遊的心境使然,眼見景色已有變化,望月亭之後的山道鋪了柏油路面,迎來汽車長驅直入,而寺廟改建,抹去了歲月痕跡,新添的燦然琉璃屋瓦,遮掩了斑駁可識的舊日記憶,竟有悵然若失的感覺。甚至於路旁小店販賣的東西也今昔大不相同,印象中見過的弓箭、陶笛、陀螺、竹蜻蜓等童玩,現下則被刮痧、按摩、撥筋用的牛角和棍棒等養生輔具取代,這似乎也反映了島內人口的消長變化。如我這般的遊客,對山景古寺帶來的,恐怕是破壞地貌的人爲建設,思古幽情不復再現,噤默前行的步履則愈加沉重。

眼前日趨浮誇膚淺的觀光文化,不由得令人頻頻回顧昔日景觀,竟有些無以名狀的懷舊感傷涌上心頭,難道這趟重遊獅頭山,是憑弔已逝青春的惆悵之旅?同行的友人已茹素多年,說是受到母親虔誠信佛的感召,或許也是他個人因緣具足的結果。正如此次上山並非假日,有的寺院柵欄圍住上鎖,不得其門而入,想來人與諸佛菩薩也有各自的因緣,不能勉爲強求。

翻越這一路山林道阻,最後走到獅尾的水簾洞。但見石窟構成的寺院地景,昔日粗陋的兩邊紅磚矮牆改建成灰石門柱,三尊菩薩仍端凝居於洞中,一泓清泉從巖洞上方瀉下,兀自流成串串珠簾水幕,琤琤琮琮潺潺悅耳。猶憶當年兩人遊山,行至這終點之處,就地臨高坐在山徑的石梯,取出隨身攜帶的飯糰裹腹,山下的中年尼師見狀還露面招呼我們入內呷飯。這趟入山則在勸化堂用過了齋堂供應的素膳,只見午後的佛殿空無一人,菩薩垂目不語,卻聽得到林蔭樹梢隱隱約約的蟲鳴,畢竟已值暮春,再過半旬就夏天了,屆時山中萬蟬喧譁,漫天蓋地,讓這佛門清幽僻地,透出鬧中取靜、靜而不息的禪機。

水簾洞步道就傍着洞前的溪谷延伸,溪流生態豐富,有不少魚蝦穿梭優遊,行走其間,頂上是綠傘蔽天的濃蔭,移動的身軀不自覺地置入一片清涼,煩擾的心境因而滌塵拂慮,放慢的步伐也舒緩了緊繃情緒,可以說是山中最具療愈的一段親水步道。

轉身踅回獅山遊客中心,再望向山徑來處,林相幽深滄冥,飄着嵐氣氤氳,似有仙靈魍魎交錯其間,暮靄悄悄四合,寺院窗裡的燈光流溢而出,與友人山中同行之旅接近尾聲,搭上返程公車,看着車窗外餘暉映照的黝暗山影奔馳掠過,重返萬丈紅塵的途中,不禁憶及前山紫陽門的對聯,似乎已爲山居僧侶的修行下了一番註解:「塵外不相關,幾閱桑田幾滄海;胸中無所得,半是青山半白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