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敬忠從戰地之子 到一顆星少將

馬祖北竿鄉芹壁,號稱「馬祖地中海」,閩東建築聚落保存極爲完整。(本報資料照片)

戰地之框:從漁村到預備戰地的魔幻時光,在軍管實驗下成爲馬祖人(春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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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六年出生於北竿島後澳村的陳敬忠,呱呱墜地纔沒幾天,馬祖就正式進入戰地政務時期。後澳村是北竿島最東邊的村子,入口處是一道綿延迤邐的沙灘,沙質猶如糖粒細緻潔白,可惜自從「兩個聲」登島後,這片沙灘便不復甜蜜。陳敬忠出生前幾年,纔有四名村民誤觸埋在沙灘的地雷不幸罹難,每家只獲得一包麪粉和白米作爲賠償,死亡在這時候的北竿島,比大雁的羽毛還要輕盈。

漁家原本就是過着與大海搏命的日子,但求出海滿載而歸,又能賣個好價錢,一切便值得了。戰地政務卻像綁在漁民身上的腳鐐手銬,讓後澳村的漁撈時間和作業全都亂了套。遇到炮兵射擊演習的日子,陳敬忠的父母就知道萬事皆休,這一天的生計又要沒了;炮兵總是對着海上的礁石訓練射擊,將它假想爲入侵的敵軍船艦,偏偏礁石周遭往往是下網容易豐收的大好漁場,在漁民眼中是友不是敵,明明金山銀山可能就在眼前,炮擊演習時,漁民卻要望洋興嘆,一步都欺近不得。

以前因爲沒什麼課外讀物,我會去找阿兵哥丟棄的垃圾,翻出過期的革命軍、第二次世界大戰秘史這類的書,三民主義我在小學六年級看過,國父的實業計劃我都看過了,那是政治教材,但只要有字我都讀完。甚至媽媽叫我去買白糖或花生仁,店家會用一小塊報紙包起來,那一小塊文字我也可以讀,只要有字我就會想要讀。

國小畢業那年暑假,「兩個聲」還成了陳敬忠的客戶,他會特地去隔壁村子的成功冰廠批發冰棒,專門趁軍人出操休息時前往兜售。做生意的,沒有人會刻意跟自己的客戶過不去,感受和處處受制肘的漁民不太一樣。那年暑假結束時,除了靠賣冰棒賺進一千多元零花外,對陳敬忠來說還有一層不凡意義--九年國教開始實施了,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

九年國教實施前,馬祖列島雖然興辦了許多小學,卻只有一所相當於國中的馬祖初中,設立在南竿島上,採取考試入學。對其他離島的孩子來說,倘若成績沒有名列前茅,即使報考也不容易錄取,退一步說,就算幸運考上了,多數家庭的經濟條件,也難以支持孩子們爲了升學跨島離家。然而,九年國教的新政策明白規定,每個鄉鎮原則上都該有一所自己的國中,陳敬忠很幸運地,暑假一結束就接軌上政策福音,成爲北竿中山國中第一屆新生。

國中畢業時,全校成績排名第一的陳敬忠,擁有率先上臺選填保送志願的機會,這是戰地政務委員會向教育部爭取來的免試升學名額。像陳敬忠這樣清寒家庭的子弟,通常會選擇公費保送進入師範體系,但他卻出人意表地選擇位於高雄鳳山的陸軍官校預備班,準備成爲「兩個聲」的一分子。

我的同學、親戚都有人被炮彈打死,能夠活下來已經讓我很感恩。當時姊姊已經出嫁,我下面還有五個弟弟妹妹,念軍校或師專都可以減輕家裡負擔。從小有幾個老師跟校長對我特別好,他們剛好都是退伍軍人,對我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小學五、六年級,老師講課講到對日抗戰時,我會激動地哭出來,升上國中後,讀到「風雨如晦,雞鳴不已」這個句子,腦袋中會浮現崗哨站衛兵的形象,像是一個典範。

軍校和師專的保送名額一樣,都是由國家付學費,甚至還多了一點微薄薪水,家裡也能享有油糧眷補、水電優惠,是清寒家庭子弟的出路之一。即使如此,想到才十幾歲就要離家遠行的兒子,不知道要吃什麼樣的苦、受什麼樣的罪、甚至擔怎樣的風險,陳敬忠父母親不捨的眼淚一直沒有停過。

來到臺灣後,陳敬忠成了外地人。陸軍官校預備班的教材跟普通高中一樣,學生多半是外省眷村子弟,但是愛讀書的人並不多,反觀馬祖能夠保送進去的學生,都是縣內排名前五分之一的佼佼者。陳敬忠一路維持品學兼優的好成績,慢慢適應校內南腔北調的國語,三年後再次以第一名畢業,獲選成爲首批保送國外軍校的交換生,前往中美洲邦交國薩爾瓦多軍校就讀。

當時的薩爾瓦多軍校對於該國人來說,是改變命運的晉升之階,只要可以從這裡畢業,等於成爲統治集團的一員,因此訓練非常嚴格,競爭特別激烈。第一屆的臺灣交換學生有兩個名額,陳敬忠是其中之一。這個消息登上報紙,爲家鄉人所知。

然而在薩爾瓦多的軍校生活,是陳敬忠人生中最難熬的日子,每天起牀都在想:「我今天怎麼過?」

入學的第一年,每天清晨四點四十分起牀,晚上十一點睡,三天一班衛兵,睡眠嚴重不足,但我不敢打瞌睡,用手捏自己的大腿。每天下午二點到四點在教室上課,通常是軍事有關的戰術課。只要到下午第二節胃就縮成一團,因爲四至六點就是體能戰技訓練,好像等待被鞭打的感覺。更可怕的是每天睡覺前要深蹲五百下,有時候做一千下。做到頭上蒸氣冒汗,想家的情緒涌上來,不禁想:我熬得過去嗎?如果四年的時間每個晚上都在做這個,根本就像在處罰我。當時的人生看不到隧道盡頭的光。

高強度的體力訓練固然折磨,但他的考驗還包含如何在全然陌生的環境中生存。偌大的校園只有一個一起從臺灣來的同學說得上話,其他人說的全部是西班牙語。教官上課的內容完全聽不懂,只能從聽音模仿開始摸索苦練。一年級還沒念完,另一位同學因爲訓練受傷無法跟上課程而回臺了。強烈的無助與孤單讓他一度也想放棄,但想到自己出國的事已登上新聞,「如果就這樣不念了,無顏見江東父老。過河的卒子,只有向前衝。」

四年後,陳敬忠完成薩爾瓦多軍校學業,當初與他同屆入學的有八十六人,畢業時只剩二十人。這位來自馬祖的外籍生,克服身體與語言的磨練,並且在畢業典禮上,以流利的西班牙文代表全體同期畢業生致答詞。

此後,陳敬忠一路在軍職發展,二度派任駐外武官。從軍三十年後的元旦,他獲得擢升,掛階晉任少將,成爲第一位北竿島出身的將軍,也是馬祖的第四位將軍。陳敬忠的母親獲邀出席授階典禮,見證自己的孩子成爲「兩個聲」中最拔尖的那一羣。

二○○八年初,陳敬忠獲調回到馬祖,擔任馬防部副指揮官,兩年後退伍,在人生開始的地方,結束軍人生涯。退役後,他一度回鄉擔任副縣長,而後進到大學,教起了英文與西班牙文。英文沒有聲調,但有語調;西班牙文有六種人稱動詞變化,還有十七種時態變化,這些百轉千回對於陳敬忠來說,就像人生一樣苦樂交織,但韻味無窮。(二之一;摘自《戰地之框》);更多精彩內容請免費下載《翻爆》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