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工地紅塵》第八章:人爲的質量事故
這一天,太平洋建工局工程質量專家組來到107項目部,對正在施工的軍醫大樓進行工程質量驗收。他們來到了三樓察看已完工的樓柱質量。一位專家眼尖,看到牆邊第三根柱子上面有條細小的裂縫,感到很奇怪,就用手掰開一點點,誰知水泥竟輕易地掉了下來,他越掰水泥掉得越多,最後輕易地把一大塊水泥掰了下來。他吃驚地發現這根柱子裡面竟沒有水泥,全部是石塊和碎磚,長寬度達到一米。這是一根承重柱,承擔四樓以上樓面的重量,現在裡面是空的,如何承重?
專家組被這一幕驚得目瞪口呆:這是一起重大質量事故,並且是人爲的質量事故。
這是太平洋建工局自建局以來從沒有發生過的一起最惡劣的工程質量事故。它造成的後果是不僅是整根柱子要拆除,而且有可能是整個四樓屋面,由此造成的經濟損失將達到二十多萬元。在九十年代,這是一筆很大的數字。
施工的班組很快查明瞭,就是107項目部劉文成木工班。這根柱子是他們制的模板,他們澆築的,裡面的石塊和碎磚不用分析肯定是他們放的。
他們爲什麼要放,爲什麼如此大膽?不怕房子垮嗎?不怕坐牢嗎?專家組組長唐專家氣憤地在107項目部會議室拍了桌子。
要嚴厲查處,必須從嚴追責!其他專家組成員也是異口同聲。107項目部緊急成立了由局專家組組成、項目部相關領導參與的軍醫大樓重大質量事故調查組,開始了全面調查工作。
劉文成被叫來了。在調查組面前,他不慌不忙地說:“澆築混凝土那天,我不在,是柳萬鋒打的,後來他看見闖禍了,自己把石頭磚塊填進去的。具體情況我不清楚,要問柳萬鋒。”
副班長嚴肅才也證實,那天劉文成的確不在,混凝土是柳萬鋒打的,磚塊也是他悄悄放上去的。班上其他成員則沉默不語,似乎默認是柳萬鋒所爲。
這樣的質量事故一般是打混凝土時澆搗不嚴所致,也就是說澆混凝土時沒有使用震搗器,哪怕震一下,也不會出現這種情況,既然柳萬鋒沒有用,他就要承擔事故全部責任。
柳萬鋒被叫到了調查組辦公室。說到這根柱子時,柳萬鋒一臉茫然,他不知道怎麼回事,爲此,他特意來到了現場。
到了現場,柳萬鋒明白了。那天他在場,因爲要同時要澆築六根柱子,所以柳萬鋒負責三根,班長劉文成負責三根,問題就出在劉文成負責的第三根柱子上。當時他內急,去了一趟廁所,回來正值下班,忘記了,以爲第三根柱子震搗了,就隨大家一起回家了。十天後拆除模板時,才發現柱子蜂窩麻面嚴重,就是說柱子上面出現了像蜂窩一樣密密麻麻的孔洞,最爲嚴重的是柱子中央還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洞,上下層混凝土僅外面一層水泥表皮維持着,基本呈分裂狀。
澆灌樑柱,混凝土採用的是自然下落的方式,受鋼筋和鋼筋扎絲的影響,大部分混凝土不能順利落到底部,即使落到底部的混凝土也不能緊密地結合在一起,所以必須施加強烈的震動波,把所有的混凝土震搗在一起,不讓樑柱形成任何孔洞和表面上的麻麻點點。長條形狀的震搗器就是發生震動波的器材,專用於澆築混凝土,由人工操作。
劉文成忘記使用震搗器,柱子必然會出現空洞。按規定,要立即向項目工程部報告,進行評估,看損壞程度,是否進行修補。如果僅是修補的話,問題不大,損失也不大,但大家都看得出,這根柱子根本沒辦法修補,必須報廢,推倒重來,這就是質量事故了,雖然是不大的質量事故,但項目部一樣會處理,一般會取消班組當月獎金和部分工資,班長會通報批評或警告處分,也可能撤職。
這就是劉文成不能忍受的。他害怕扣獎金,尤其是害怕撤職,於是,把全班人喊來了,大家統一口徑,不報工程部,決定直接自行修補。
劉文成的決定遭到了柳萬鋒的強烈反對。他十分清楚,現有的技術無論如何修補都改變不了柱子無法受力的事實,只能拆掉重來。他堅持要向工程部反映,由他們來處理。
劉文成立刻黑了臉,二話沒話,一拳打在柳萬鋒腦門上,然後把他掀翻在地,壓住他的脖子:“你媽的,你反映試試看,老子今天就廢了你,要了你的狗命。”
柳萬鋒被壓得難受至極,他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只得鬆口:“你,你鬆開,我,我不說了。”說完,心中十分地悲哀,如果是戰爭時期,被敵人抓住了,他估計自己會是一個叛徒。
宋慶森想上前勸一下,劉文成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只得諾諾地退縮回去了。
劉文成放開了柳萬鋒,指揮大家趕快往裡面填石頭和磚塊,然後用水泥沙漿刷平,當時從外面看,一點痕跡也沒有。
水泥沙漿與混凝土不同,它的含水量很大,隨着時間的流逝,水分在不斷蒸發,柱子外面必然會出現一些細小裂縫。由於沒有使用機械震搗,沙漿與石頭磚塊難以緊密地粘貼在一起,時間長了,很容易掰開。
柳萬鋒沒有去搬磚塊,他實在難以接受這種行爲。劉文成也沒有要求柳萬鋒去幹,他只要求柳萬鋒不說就行,不過,他量柳萬鋒沒這個膽子去說,因爲責任不是劉文成一個人的,全班都有責任,全班都會受處罰,他跟大家已經統一好了口徑,一旦柳萬鋒說出去,大家就說柳萬鋒乾的,包括與柳萬鋒玩得很好的宋慶森也點頭同意了。
劉文成想:法不責衆,即使暴露了,也不是他一個人的責任,項目經理沒有責任?工程部沒有責任?現場的棟號長和施工員沒有責任?最終的結果是大家都沒有責任。他沒有料到的是,發現問題的不是項目部,而是建工局專家組,這就不可控了,事情鬧大了,不可收拾了。他掂量出了這個事件的嚴重性,立刻把柳萬鋒推了出去。
柳萬鋒自然不傻。他當場把事情經過原原本本說了出來,這時,他的好朋友宋慶森站了出來,證明柳萬鋒說的是事實。但目前只有宋慶森一個人證明,說服力不夠。
項目經理向愛羣卻不這樣認爲,他相信柳萬鋒說的是真的,他太瞭解劉文成這個人了,相信這個莽漢肯定會這麼幹,只是現在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是劉文成所爲,所以他保持着沉默,但內心深處早已是怒火滔滔了。
首先他對這個劉文成極度的失望和憤怒。不敢擔責,陷害同事,毫無廉恥之心,這樣的人還有什麼資格擔任班長,不論是不是他乾的,劉文成這個狗屁班長一定免了,免得他以後再生是非。
其次他對柳萬鋒同樣憤慨。柳萬鋒,你好歹是一個大學生,難道最基本的常識都不懂?就算不能制止,你就不能到工程部反映一下?是的,我知道,你剛來不久,很害怕,怕擔責,怕追究,怕不團結,搞不贏劉文成,你就不知道我們一直在網開一面,在幫你嗎?你說出來了,劉文成能把你怎樣,他還是劉班長嗎?早就開除了,滾得遠遠的,能威脅到你什麼。這個柳萬鋒真是不可救藥,如果是他搞的,他就去坐牢。如果不是他搞的,也把他開除。誰叫他不說,現在弄得大家都很難堪,他不說,他就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工程處經理林寶生心情稍爲複雜一些。他與向愛羣一樣相信這事不是柳萬鋒乾的,但對柳萬鋒同樣很失望。稍爲不同的是,現在他心裡很糾結,不知該怎麼辦?他看出來了,女兒非常喜歡柳萬鋒,深愛着他,有時睡覺都會念叨他的名字,她離不開柳萬鋒。如果把他開除了,女兒這一關怎樣過,女兒這一關過不了,老婆這一關也過不了,老婆過不了,說來說去,自己這一關過得了嗎?
如果不開除他,他本身有一個處分了,再加一個處分肯定是要被開除的,他不同意,班子成員肯定會堅持,他一個人堅持有什麼用。
此時的柳萬鋒真是悔得腸子都要斷了。他恨自己當初爲什麼沒有勇氣,做了懦夫,只怪自己想得太多了,怕得罪人,連累自己,結果好了,現在不但連累上了,而且還被劉文成賴上了,把自己逼上了絕路。
柳萬鋒意識到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必須想辦法自己拯救自己,否則會死得很難看。
他找到了他的師傅,副班長嚴肅才。他對這個師傅有說不出的厭惡,陰陽怪氣,做人做事毫無原則,一切惟班長劉文成是從,一條忠實的狗腿子,柳萬鋒打心眼裡瞧不起他,所以平時對他是敬而遠之,能不說話儘量不說話,能不打交道盡量不打交道,但現在不行了,他必須出來說話,只有他才能證明當時的情況。
對柳萬鋒的請求,嚴肅纔不置可否。他同樣不喜歡這個徒弟,以爲自己是個大學生,有學問,就了不起,沒大沒小,現在有事了,就曉得找我了,我憑什麼幫你啊。嚴肅纔想了想,乾脆地說:“你走吧,這事我幫不了。”他要全力保班長劉文成,只有劉文成保住了,他覺得他這個副班長才能保住。
柳萬鋒一時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他垂頭喪氣回到了寢室,倒在牀上望着屋頂出神,難道他就這樣莫名其妙丟掉這份工作,甚至去坐牢?
調查組給他兩天時間,讓他把事情前後經過寫出來。柳萬鋒把自己關了兩天,把他所有能回憶起來的細節仔細回憶了一遍,甚至局裡當天來了新聞記者採訪的事也寫出來了,詳詳細細寫了八頁紙。
調查組收到柳萬鋒的材料,仔細分析了一遍,仍不能證實這根柱子不是柳萬鋒所爲,也不能說明往柱子上填石塊與柳萬鋒無關。相反,劉文成的證言就有力得多,全班除了宋慶森,其他人都說是柳萬鋒乾的,時間地點言之鑿鑿,無懈可擊。當時在場的只有這些人,沒有第三者,他們的證言就變得可信度極高。
但林寶生、向愛羣依然不相信,調查組也覺得裡面有貓膩,因爲邏輯上似乎不成立。如果是柳萬鋒一人所爲,正是劉文成打擊報復的好時機,他爲什麼不說?再一打混凝土是全班參與的行爲,不可能只有柳萬鋒一人幹活,他獨自一人在全班人眼皮底下填石塊,而大家無動於衷?怎麼可能!
但調查講究是真憑實據,在場的人十一個人有九個人說是他,調查組總不能武斷地說不是的。調查一時陷入了僵局,調查組於是立刻把調查結果向建工局作了彙報。
建工局副局長譚超雄得知消息極度震驚,他想不到有人會有如此大的膽子幹如此勾當。作爲主管生產的副局長,他第一時間趕到了107項目部瞭解情況,他把柳萬鋒寫的彙報材料仔細看了一遍,沒看出什麼問題,又把全班召集起來開了一個會,大家所說的與調查組所說的一模一樣,譚副局長一時也分不出真假出來,但憑他二十多年的工作經驗來看,柳萬鋒反映的可信程度大。
問題是沒證據啊!對事件的定性不能憑經驗和直覺,否則極容易出現冤假錯案。譚副局長對事件的處理同樣感到極爲棘手,主要是對木工班人員的處理上不好區分,參與,沒參與,事關每個人的前途和命運,必須慎重。
他一直在思考如何尋找突破口,突然,他想起了柳萬鋒寫的材料上,有一段局報丁記者在事件發生當天曾來到他班組採訪報道。
他馬上聯繫上了丁記者。果然,他確實當天來到過劉文成木工班,主要是局慶快到了,他想到工地上錄一組勞動場面,反映一下施工一線的生產場面,所以他就來到107項目部,選擇了劉文成木工班,拍了大約一個小時就走了。
他要丁記者把錄像帶送到107項目部來,大約過了五個小時,大家坐在一起觀看剛送來的錄像帶。
錄像帶非常清楚地顯示劉文成正在準備澆搗牆邊第三根柱子,但他沒有搗,人就離開了,一直沒回來。
錄像帶同時顯示柳萬鋒澆搗的是另外三根柱子,事故柱與他無關。
事件由此真相大白。調查組立刻作出結論:劉文成爲了掩蓋自己所犯下的錯,就脅迫全班人員往裡面填石塊。
在鐵的事實面前,木工班副班長嚴肅纔等人相繼交待了劉文成威脅他們,要大家統一口徑,一起陷害柳萬鋒。
嚴肅才交待,事故柱子是劉文成所打,也是他往裡填的石頭和磚塊,除柳萬鋒外,大家都幫他搬運過石頭和磚塊。
看到大勢已去,劉文成也爽快地承認了。劉文成的態度,出乎向愛羣的意料,他以爲劉文成會狡辯一番,然後死豬不怕開水燙,想不到他痛快承認了,從這點看,倒也不失一條漢子。
既然事情明瞭,就輪到該如何處理。調查組決定先處理木工班,拿出處理意見,然後再處理其他人。
會議就在107會議室召開。譚副局長、全體專家組成員、工程處和107項目部領導班子全體成員出席。
在會議上,專家組的成員非常激動,主張立即向沙林市政府和軍方通報質量事故,讓市質監站和檢察院介入,追究當事人的法律責任。
專家組的態度顯然讓工程處和107項目部班子成員坐不住了,但他們無話可說,按規定,這樣的質量事故是要通報的,程序上沒有問題。他們紛紛把目光投向了譚副局長。
譚超雄始終一言不發。他深知事故的嚴重性,不能不仔細把捏一下事件處理的分寸。如果真的像專家組所說的那樣,向沙林市政府、質監站甚至軍方彙報,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呢,大家肯定是非常震驚,非常憤怒。市主要負責人等一大批領導和專家會很快趕到施工現場,他們來了幹什麼,會是經驗交流?笑話!會是一浪接着一浪的嚴厲批鬥聲討。
報社電視臺記者會不會來,不好說,應該會來。在這個大是大非面前,每個人都會急於劃清界限,表明態度,通過新聞媒介表態是最好的方式,由此一來,太平洋建工局就熱鬧了,會不會驚動北京的總局呢?
這個答案是肯定的。總局會立即派出一個更高規模的調查組,坐鎮現場處理。
如此一來,他這個副局長,還有局長甚至局領導班子全體成員就成了一隻只熱鍋上的螞蟻,天天接受別人嚴厲的追問。太平洋建工局會成爲沙林市的反面典型,反面旗幟。
這個後果我們願意嗎,誰受得了。專家們只是技術上的專家,他們之所以不是領導,就是因爲他們沒有一個領導者所具有的深慮和遠見卓識。
譚副局長並沒有詳細說出自己的想法,他只點了點事件的影響和危害。他相信大家都是明白人,一點就透。
他明確提出這個事件僅限項目部內部處理,只處理木工班當事人,其他一概不究。當然這個木工班長必須開除,否則無法向職工交代。
爲了平息專家組的怒火,他宣佈扣發第四工程處和107項目部領導班子的當月獎金,通報批評。
項目經理向愛羣馬上說,柳萬鋒應該一起處理,他是一個大學生,有專業知識的人,他不應該犯這樣的錯。
柳萬鋒是誰?這是譚副局長第二次聽說這個人物了。第一次是看他寫的材料,覺得這個人文筆不錯,講得頭頭是道,似乎有點不像長期在施工一線的工人,當時他沒有想這麼多,就放過去了,沒有問。現在,向愛羣又提出了出來,他馬上提出了疑問。
向愛羣笑着說,他就是睡在人事處門口的大學生,在劉文成木工班幹木工。
大學生幹木工,譚超雄暗中吃了一驚。大學生睡在人事處門口的事,他聽說了,想不到大學生因此成了一名木工,是不是太草率了啊。
他對這個人事處處長是很有看法的,主要是爲人霸道,報復心太強。他記得他剛從第十工程局調到建工局任副局長時,因爲他不想麻煩別人,就單身一人悄悄來到人事處報到。
吳靜眼皮都沒有睜一下,晾了他整整兩個小時,一直在呵斥人,指揮這指揮那,好像她就是建工局的總指揮。直到譚超雄忍無可忍,決定起身走人,她纔有氣無力地問一聲:“你是來幹什麼的呀?”
譚超雄拿出了介紹信,吳靜的眼皮才一亮,立刻發出公鵝一般的叫聲:“哦,哦,是譚局長啊,對不起剛纔忙,歡迎歡迎。”
(李蘇章原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