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故事的技藝與力量
《怪城少女》曾以《城南怪事》爲名,入圍2023年的「臺北文學年金」獎助計劃。(時報文化提供)
當思坊還不名之爲「思坊」的時候,她是臺灣師大國文系現代文學課堂上的一名女生。當時我教的是「二十世紀世界華文文學史」,印象中大男孩們總對我的提問應答如流、侃侃而談,思坊則非常安靜地坐在教室角落。我當然閱讀她的每週心得,也約略知曉思坊參與了校內的「師大寫作協會」社團,在「盈月與繁星」(啊,這早已成爲時代的眼淚了)BBS站上發表文章,但相較於她的閨密文藝少女們,思坊仍是非常低調的存在。
幾年後,在政大修習過碩士學位,並前往美國加州大學爾灣分校就讀博士班的思坊,不聲不響地出版了處女作《躲貓貓》。閱讀散文集,但覺她文筆輕俏多姿、舉重若輕,與大學時代的印象頗有差別,好像重新認識了思坊;而字裡行間的話語,彷彿也像周慕雲樹洞裡的秘密一樣,隔着迢遙時空,在向我訴說着什麼。我寫信告訴她這些感受,與此同時,臉書上見到的思坊愈發靚麗且充滿活力(雖然其時她可能正處於論文煉獄中)。直到畢業十餘年後,我們再度會面,她已經又推出了小說集《可憐的小東西》,場景大部分是去國之後的異鄉空間,十餘個精緻短篇,在各種文學獎加持之外,印證了續航力極佳的寫作才華。
在散文、短篇小說集相繼出版之後,而今,思坊終於完成了她的首部長篇書寫。《怪城少女》曾以《城南怪事》爲名,入圍二O二三年的「臺北文學年金」獎助計劃,「城南」、「少女」,含括了「臺北地誌」與「成長書寫」兩層內涵;而在前後兩種命名中堅持保留的「怪」,則決定了全書的風格屬性。小說由加勒比海旁的臺灣邦交國貝里斯起筆,即將升上國小六年級的劉可可,與父母到中美洲進行移民體驗旅行,在一趟鬼使神差的迷途中,困於洞穴千年的馬雅女子「水晶夫人」,竟然隨可可返臺。於是揉合了亡靈、夢境、鬼屋、幫派介入等通俗元素的故事奇幻登場,隨着可可與堂兄妹的都市探險歷程,鎔鑄成一則成長傳奇。
小說以第一人稱視角,帶領讀者在一九九O年代的臺北城南遊走。就讀於臺北市幸安國小的劉可可,偶爾會隨父母去麗水街的「京兆尹」、永康街的「誠記」大快朵頤,更多時候則是待在阿公家的「綠寶石屋」消磨長日。綠寶石屋所在的「埤仔腳」位於大安區新生南路與仁愛路之間,在當地進行都市更新以前,阿公家只是個破舊的拼裝屋,但鄰近的豪宅外牆卻是雍容的玫瑰色大理磚,大門前是寬敞的車道。相隔幾個巷弄外的尋常祖厝,竟像是都市裡醜陋的肉瘤,劉可可在與同學的互動中,開始意識到「貧窮」、「小康」、「富裕」等社會分層結構的存在。
臺北地景空間的遊走路線,一方面捕捉了「埤仔腳」在一九九O年代中期的懷舊殘影,另一方面也推進了時代變遷中的諸多問題。除了階級分層問題之外,隨着黑道、財團介入收購老屋,作者帶出臺北城南土地開發的亂象,以及伴隨而來的家庭危機、社會問題等。而可可浪遊城市的時間點設定於一九九五至一九九六年間,其時又正逢中共導彈危機、臺灣第一次進行總統直選,飛彈演習與武力威脅,引發了一九九O年代中期的移民潮。以這些歷史現實爲背景,臺灣在上世紀末的社會、政治與外交情勢,遂成爲牽動庶民日常活動的重要因素,例如可可父母在位階關係考量下的貝里斯移民狂想,以及階級流動困難下購屋的種種決定等。
可以看出,思坊在時代感的考察與形塑方面,思考是非常細密的。《怪城少女》全書分卅六節,各節多以一九九O年代的歌曲命名,我以爲這樣別具慧心的設計,讓全書充滿了音響感,讀者在故事線流暢的進行過程中,彷彿耳邊也自攜配樂。隨身聽與錄音帶、包青天與美少女戰士,共同譜寫出世紀末的可可日常又非常的生活。
《怪城少女》實在是一部好看又具有文學性的小說,在兒童的限制性視角下,讀者可以覺察到十二歲少女隱微的孤獨,父母時有紛爭、父親疑似外遇,可可又被誤會有說謊習慣,以致必須服用精神科藥物。她之所以產生姊姊幻覺,源於作爲獨生女的寂寞;她之所以擔慮自己故障、壞掉,源於被消失、被漠視的想像與恐懼。小說在歷史、城市變化與成長的軸線裡,一方面嘲弄了成人世界的虛僞與現實,另一方面也不無蒼涼地暗示,可可最終或許也可能長成自私的大人。無怪乎在國難、家難的煎逼中,可可必須以童稚輕鬆的語調寫出生存之艱難:「能讓我活下來的,就是真實的地方。」
於此,說故事的虛實意義被帶出。我以爲關於真實與虛構的辯證,關於創作本質、意義的提問,是隱藏在成長敘事中,創作者對自我所進行的靈魂拷問。爲何眼見爲實的事,世人才願意相信?爲何可可所聽到的(蛇)、所感覺到的(姊姊)會被認爲是假的?對孩童而言,幻覺有時便是想像力的釋放,也是故事的起源。換言之,我所感覺到的比你所看到的更真實,這難道不是說故事的前提嗎?來自異世界的水晶夫人告訴可可:「真實不能只從自己的視野感受來決定」,「我要妳用自己的話,說出世界真正的樣子」。因此可可必須動用氣味、聲音、觸覺等感官來理解世界,甚至必須暫時失去視覺,以感知所謂「真實」的世界。
如何說出世界真正的樣子?在小說裡,大人世界裡有欺騙、自私、營利、迫害等各種鬼故事,孩童世界則有可可的野臺秀與奇幻寓言。劉可可一出場就預知到:「我生來就是要說故事的。」對可可而言,故事所產生的魔力與喜悅,在於可以從當下處境逃遁,探索現實之外的真實。於是在小說裡,我們看到作者不斷剝開一層又一層的故事:水晶夫人的故事,可可說的鬼故事,父母、師長演繹各種版本的成人鬼故事(水晶夫人說:「作爲交換,妳得一直跟我說故事。」)
說故事的力量正在於某個神秘時刻,它倏地觸動並改變了成長的進路,這種虛構的愉悅,最終足以讓可可充滿耐心地讓時間慢慢走過,並在自己想像的神秘世界裡,長成一個有意義的人。迴應到小說篇首的引文,說故事者難道不是那隻領路回家的普啾鳥?旅人返家了,而普啾鳥將帶着內心巨大的洞,飛進黑暗裡,繼續尋找更多的故事。
思坊在日常生活裡勤練瑜伽、Barre、芭蕾、馬拉松,那是對身體有意識的鍛鍊。而寫作技藝則是關乎靈魂的鍛鍊,我能感覺到在這種鍛鍊中,思坊得到了生生不息的力量與喜悅。虛構的力量無以倫比,所以,一定要帶着故事魔法繼續走下去,這是我對思坊真切的祝福與期盼。
(本文系《怪物少女》推薦序,時報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