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賺錢那麼簡單:年輕人用AI寫回憶錄,捲進了一代人的沉默
在“副業熱”和“AI創業潮”的雙重裹挾下,一羣年輕人悄然盯上了一門看起來溫情又賺錢的新業務:替老人寫回憶錄。
有說這是銀髮經濟的下一個風口,也有人把它包裝成低門檻的財富副業——幾千塊一本,聽幾小時故事、用AI生成稿件,就能讓一本“人生傳記”快速落地。
但當真正坐到老人面前、聽他們一字一句講出那些沉默多年的人生片段時,年輕人很快發現:寫回憶錄不是一門快速變現的生意,而是一場深度陪伴的過程。
它不能被標準化、不能被壓縮進模型,更無法繞過人心的柔軟與複雜。在高效工具之外,是緩慢、瑣碎、沉重的真實。
在一個人人爭搶風口的時代,還有多少人願意,爲一段無聲的回憶,停下來,認真聽一次?
01 年輕人盯上了“老人的人生”
張野是在去年底決定辭職的。他29歲,過去五年在北京一家廣告公司做文案策劃。從地產樓書、品牌故事到社交文案,他寫過無數個關於“理想生活”的句子,也熬過無數個爲PPT修圖通宵的夜晚。
“你知道那種感覺嗎?寫了幾百套關於生活的提案,卻從來沒寫過一個真正的人。”他對我說。
真正的轉折點,源於一次深夜刷帖時的偶然。他在網上看到有人分享,最近有不少老人希望請人幫忙寫回憶錄,把一生經歷整理成書,送給後輩。“那時候我一下就被擊中了。”張野說,“原來寫文字還能做這樣的事情——幫一個人留下他的人生。”
他很快聯繫了曾經的同事,兩人決定嘗試做這件事。他們沒註冊公司、沒開發平臺,而是低調從身邊朋友、社羣中開始試探接單,組建了一個簡單的流程:口述溝通、文字整理、校對潤色,再到成品裝幀,全程儘量親力親爲,有時也藉助一些AI工具處理格式和風格統一,但內容一定是人工主導。
最開始找來的客戶,都是些“圈子裡認識的長輩”:一位退休的紡織廠女工、一位南方城市的退伍老兵,還有一位張野親戚家的叔叔,早年是搞建築設計的。這些老人不一定文筆流暢,但都有一種“想說點什麼留下來”的衝動。
“他們其實很願意講,只是沒人聽。”張野說。他們把電話溝通、文字整理都做得像是一次小型“陪伴式對話”,一頁頁地把那些慢慢被忘掉的生活場景拼回來。
但很快,張野意識到這件事並不輕鬆。寫一段人生,比寫一個品牌故事難太多。
“有一次,一位老人回憶自己年輕時從上海去了雲南參加勞動建設,講到的年代、背景、生活細節都非常模糊。”張野說。他們試圖幫老人還原一些場景細節——比如當時的遷徙方式、生活條件、工作單位是否真實存在。爲了查證一些提到的老地名和事件,他們查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報紙、甚至找到了同一年代的紀錄片。
“不是爲了替他說什麼,而是爲了不寫錯、不寫淺。”他說。老人記憶中的很多細節已經模糊,表達也含混,需要反覆追問、佐證,才能把那些“說不清”的故事補全。
他們堅持了四個多月,完整交付了幾本書。也遇到了一些問題:有人聊着聊着突然不想寫了,有人因家屬反對中途終止,還有人覺得“寫這玩意有什麼用”。
“有時候你覺得自己是在幫他們講述過去,但其實更像是在陪他們確認這一生。”張野說。
他們並沒有賺到什麼錢,有時一個月的溝通和寫作,攤下來人均收入還不如在公司加班拿績效。但張野說,這件事帶給他的是另一個維度的滿足感。
“每個老人都像一本無序的手稿,有的章節空白,有的順序顛倒,有的甚至從未被講述過。你能做的,就是把這些碎片儘可能完整地拼在一起,然後告訴他,你的人生,很值得一寫。”
02 效率與溫度之間:AI寫書的邊界感
起初,張野也對AI抱有極大希望。
他們用過市面上幾款主流的文本生成工具和AI,也嘗試接入一些開源模型插件做輔助處理。最初的設想很簡單:老人講,AI記,團隊稍作編輯潤色——一份回憶錄就能在兩週內完成。省時、省力、成本低,聽起來像是爲“銀髮經濟”量身定製的爆款模式。
“我們當時真的以爲,靠AI可以做到‘半自動寫人生’。”張野苦笑着說。
但真正落地操作後,他們發現問題比預想得多得多。
最大的問題,是情感缺位。AI可以整理邏輯、統一語法,卻無法理解一個沉默背後的悲傷,也無法分辨“他說累了”和“他不想再說”之間的區別。有一次,一位老人談起年輕時下鄉插隊的經歷,中途停頓了很久。AI繼續輸出了一段“陽光灑落田野”的環境描寫,看起來工整流暢,卻把場面推得失真、甚至有些殘忍。
“那種錯位,是很刺眼的。”張野說,“寫的是苦難,但AI給你的語感是讚美。這不是技術問題,是經驗問題。”
還有就是信息識別誤差。許多老人習慣用方言表達,一些口音較重的詞語連語音識別都未必能準確轉寫。加之老年人記憶中的事件往往時間點模糊、人物關係複雜,AI很容易在處理過程中丟失關鍵線索,甚至“亂編”一段看似合理卻完全失真的描述。
“它把‘我爸那年去東北拉煤’識別成‘我爸那年去東北拉妹’。”張野舉了個例子,“我們當時一邊笑一邊也有點心涼,這事兒真不是靠技術摳字句就能完成的。”
但AI也並非毫無用處。張野他們現在主要將其用於一些“低情緒負載”的環節,比如口述轉錄、內容排版、時間線整理、初步語句通順處理等。“它是工具,但不能代替判斷,更不能代替傾聽。”他說。
更重要的是,一本回憶錄從來都不只是“記錄”而已。它是一個人對自己過往的梳理,是一次“口述—傾訴—沉澱”的過程。
有一次,一位78歲的老人,在溝通第八次的時候才第一次談起自己早年失去兒子的事。在此之前,他每次都略過那個年份,隻字不提。張野沒有追問,只是陪他說別的,直到那一天,他主動提起,說:“現在好像可以講一講了。”
“這不是AI可以替你完成的事情。”張野說。
他漸漸意識到,在這個項目裡,他們做的其實並不是寫書,而是陪着一個人慢慢回頭看一眼走過的路——哪怕那條路並不完整,也不是每一段都願意回憶。
“我們不是在寫他的故事,而是在陪他理解他的故事。”
03 寫書,也是一種關係勞動
對張野來說,真正讓他意識到“寫回憶錄不是寫稿件”的,是第三位客戶——一位74歲的退休中學語文教師。
第一次上門溝通時,老人話不多,只遞來一疊已經泛黃的筆記本和幾張摺痕斑斑的老照片,開口的第一句話是:“你們年輕人寫得懂我這一輩子嗎?”
張野記得那天坐在老人家茶几邊,光線昏黃,一整面牆的舊書櫃像一堵沉默的記憶牆。他開始覺得,這不只是一份文字工作,而更像一次雙向靠近的過程。
“其實他們願意講,但你得讓他感覺到你真想聽。”他說。
在那之後的一個多月裡,他斷斷續續和老人見了七八次。前幾次老人多是旁敲側擊地講教學、講詩詞,直到第四次才談到自己年輕時因家庭出身受限、無法考大學的挫敗,第五次說起年輕時被下放勞改的記憶——每一段都不是直接說出來的,而是像水滲進布里那樣,一點點從邊角浸透進來。
“寫一段人生,是需要被信任的。”張野慢慢意識到,“你不是在問他的問題,而是在陪他建立回憶的秩序。”
很多時候,這種寫作更像一種關係勞動——你需要在不斷的交流、反饋、確認中,和講述者共同搭建出一套可被書寫的結構。老人們並不總能清楚表達自己想說什麼,也不是每一段人生都有“邏輯脈絡”可循。有些人想把戰爭寫得輕描淡寫,有些人卻執意細數一樁早年的情感創傷。作爲記錄者,你不是在組織素材,而是在和他們一起整理一生。
“我那時候特別怕我寫的句子,是我想出來的,不是他說的。”張野說。後來他學會了頻繁回訪、口述交叉驗證、甚至打印初稿請家屬逐字過目,“這個東西不是寫‘人物介紹’,是要讓他自己也覺得像是‘我說的’。”
他記得那位老教師拿到樣稿時沉默了許久,只說了一句:“這些年我一直以爲自己沒什麼可說的。現在才知道,我其實一直在想。”
還有一次,一位阿姨在看到寫完的回憶錄後,送了一張十幾年前的全家福給張野,說:“我孫子長大後,我想讓他知道,我年輕時也有很多故事,不是一直在廚房裡忙。”
這些時刻讓張野意識到,回憶錄不僅僅是一種“文字產品”,它更像是一場遲到的人生對話,一次與自己和解、與後人交談的機會。
“所以我現在覺得,那些只想着靠這個掙錢的人,很快就會受挫。”他說,“因爲你必須投入情緒、投入時間,才能換來對方對你敞開的那一點點空間。”
04 熱潮背後:這是副業,也是退場率很高的一門生意
儘管經歷了一段段動人的講述與溝通,但張野越來越清楚,寫回憶錄不太可能成爲一門“人人都能賺錢”的好副業。
從去年底開始,他就注意到,社交媒體上出現了不少打着“回憶錄寫手”“口述史自由職業”旗號的內容——有人曬出“一個月寫三本,月入兩萬”的流水賬,有人在知識付費平臺推出所謂“入門課程”,宣稱“只需懂寫作,靠AI可複製產出”。
“看上去門檻很低,搞得好像只要會聊天,就能掙幾萬。”張野搖頭。他知道現實並非如此。
回憶錄不是標準化產品。不同於自媒體寫作或AI寫小說,口述史的複雜性遠遠超出預期。每一位老人背後,都是獨一無二的人生路徑;每一份稿件,都需要反覆溝通、確認、修訂,甚至面對情緒起伏、家庭矛盾、記憶空白等不可控因素。
“你得等着老人有空、有心情、有信任度,有時候前期聊三四次都進不去主題。”他說。更何況很多老人本身節奏慢、溝通方式和年輕人不同,光是建立穩定的交流通道就很花時間。
除了時間成本,還有溝通成本和信任門檻。一些老人最初充滿興趣,但到了一定階段就中止,不少是因爲“寫着寫着覺得自己不值得寫”,還有的是子女不同意,“你們又不是官方的,萬一泄露信息怎麼辦”。
而最實際的問題,是付費意願的落差。
從表面看,銀髮人羣龐大,似乎蘊藏巨大潛力。但從張野的經驗看,“願意花幾千塊請人寫自己一生”的老人,仍然是極少數。“真正付得起這個錢、又願意花這個錢的,很多是受過良好教育、有一定精神需求的羣體,而不是多數。”
有一次,一位老太太當面誇他們“寫得真好”,轉頭卻被女兒勸退,理由是:“花這錢幹嘛?又不是名人,寫了誰看?”
張野聽完有些無奈。他後來發現,這其實是一種很普遍的心理障礙——很多人把“寫回憶錄”看作是“留名”“出書”,而不是“記錄自己”。
更尷尬的是,有不少“新入行”的人,因爲看到宣傳而跟風入局,很快就退出了。有的接單後因寫不下去被客戶投訴,有的低價攬活結果做不出內容,有的乾脆拿AI草稿交差,最後被要求退款。
“這行退場率特別高。”張野說,“你指望寫回憶錄發家致富,那大概率是失望的。”
他現在也不再像最初那樣激進地推這件事,而是把它當作一項“慢慢培養”的服務:精力有限時就不接新單,接下來的客戶只靠口碑推薦,哪怕一年只寫五本,也寫得穩妥、踏實。
“說到底,這事不能只靠熱情。”他說,“它很小衆,很慢,很重,也很難標準化。它可能是門生意,但它首先得是一份尊重。”
05 一段人生值多少錢?當價格遇上尊嚴
“你們這個要多少錢?”“幾千塊起,看字數、工作量。”“哎喲,那我不寫了。我就是講幾個小時的故事,又不是出書。”
這類對話,張野和他的合夥人已經聽過不下十次。
價格,始終是最難越過的門檻。
對許多老人而言,幾十年來已經習慣把“寫書”視作一種嚴肅的、少數人才能享有的權利——通常是名人、幹部、學者,才值得“立傳”。而“普通人”的經歷,似乎只配寫在家裡的日記本里。
“很多老人不是不想寫,而是覺得‘我哪配寫’。”張野說。
他遇到過一位老人,年輕時下鄉支教、特殊時期中寫詩被扣上“帽子”,晚年靠退休工資獨自供孩子出國留學。她講述的細節令人動容,但當張野說“您可以寫下來,出版給孫子看看”,她卻連連擺手,說:“我就是個普通老師,寫了也沒人看。”
這是一個關於“自我價值”的盲區。
老人往往低估了自己人生的厚度,也高估了“寫回憶錄”的門檻與代價。他們不相信有人會真誠地傾聽他們的故事,也害怕“付了錢寫完之後也沒人在乎”。
與此同時,年輕寫作者也在價格上陷入進退兩難。
張野一開始也想走“親民路線”,最低嘗試過1500元起的“簡版服務”:不排版、不出版,只是幫忙整理一萬字左右的口述稿。但即便如此,依然有不少客戶覺得貴,認爲這只是“打字員”的工作,成本不該超過幾百塊。
“但其實整理十幾頁內容,可能要溝通三次,改四輪,後期還要排語言風格。”張野說,“很多人看不見寫作背後的勞動,就覺得‘怎麼會這麼貴’。”
他發現,不少願意付錢的,反而是那些已經意識到“文字=傳承”的人——比如一位老醫生,特地請他們幫忙整理自己的一生,希望日後家裡孩子能明白自己是怎樣一步步走來的;還有一位中年客戶,說想爲父親做本“紀念冊”,當作臨終前最後的告別禮物。
“他們並不是買一本書,而是在買一次被認真對待的過程。”
張野始終記得,一位老人看到寫好的初稿後,沉默了很久,然後低聲說:“我從來沒想過,我的這些事,原來也能被當作故事寫出來。”
那一刻,他感到一種沉甸甸的分量。
在這個消費時代,我們習慣給一切貼上價格標籤:多少字多少錢、一次溝通幾個小時、出版幾頁附帶多少張照片。但張野知道,真正打動人的,往往是這些標籤之外的東西。
“你說一段人生值多少錢?誰都沒法回答。”他說,“但只要有人願意花時間去聽、去寫,它就不是無價之物——它是被看見的。”
06 回憶錄的未來:從商品到陪伴,從內容到連接
在經歷了數月的寫作與試水之後,張野並不急於給這門生意下結論。
他看過有人跟風入局,很快又退場;也見過機構嘗試流水線式生產回憶錄,用AI模板化生成千篇一律的“人生敘事”;更有不少寫手轉向“低價走量”,主打“幾百塊一本”,希望用速度和規模打開市場。
“可能很多人希望它變成一個標準化產品,像寫論文、做圖文快閃一樣,流程清晰、收益明朗。”張野說,“但我們發現,它始終繞不開一個詞:陪伴。”
在他看來,回憶錄行業更像是一種“慢經濟”。它不適合被過度消費,也不適合被資本催熟。它需要耐心、信任、共情,需要把一個人從沉默中慢慢引出來,讓他相信自己的人生值得被聽、被記錄、被留下。
“我們在溝通的時候,遇到過老人因爲說起故人而落淚,也見過有人一邊回憶一邊笑,說‘我還以爲我都忘了’。”張野說,“你會發現,寫回憶錄的過程,其實比拿到書更重要。”
他至今仍記得一位客戶的父親,臨終前剛好看到寫好的樣稿。老人翻了幾頁,合上書,說:“我這一輩子,就算沒有白走。”
那是張野從業以來,聽過最樸素、也最沉的評價。
也正是這些片段,讓他相信這件事值得繼續做下去。
在行業之外,也有一些變化正在發生:有人開始在社區開設“口述工作坊”,邀請年輕人陪老人聊天、整理文字;也有學校嘗試把“家族敘事”列入中小學語文教學,鼓勵孩子回家溝通父母和祖輩;甚至有心理諮詢師,將“撰寫回憶錄”作爲部分老年抑鬱康復計劃的一環,幫助他們重建對人生的理解和尊重。
這也許預示着另一種可能性:當回憶錄不再是商品,而成爲一種代際連接的方式;不再是寫給名人的紀念,而是寫給普通人的關懷,它或許才能真正走進大衆的生活。
“寫書不是目的,留下連接纔是。”張野說。
尾聲:每段記憶,都值得被認真聽一次
我們習慣於爲產品定價,卻很少爲一個人的記憶標註價值。
在這個充滿“效率優先”的時代,一本老人回憶錄顯得格外“慢”——它耗時、費力、不可批量,卻藏着人與人之間最質樸的情感交換。它是一段人生的重組,也是一場跨代的對話。
不是每段人生都波瀾壯闊,也不是每個故事都適合出版。但當一個人願意打開他沉默多年的過往,當另一個人願意坐下來聽、記錄、梳理,這本身,就已經足夠重要。
也許寫回憶錄,不是爲了傳世,而是爲了被看見。爲了讓我們記得,每一個普通人,也值得被溫柔地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