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 在改編的兩難中蹚出一條新路
◎唐山
“真實、自然、詩意,一秒帶我回到最無憂無慮的童年,是獨屬於我們這代人的年代記憶”“超級有質感的一部劇,色調暖暖的很舒服,節奏恰到好處,不會太快也不會太慢,有種娓娓道來的感覺”……一部電視劇能得到觀衆這樣的肯定,創作者在夢裡都會笑醒吧?觀衆嘉評的是近日熱播的電視劇《北上》,在豆瓣上,超過11萬網友給出評分,超過6.7萬網友寫了短評,可劇集的綜合評分卻有點尷尬,僅7.1分。
因爲也有一些網友留下了苛評,如“把茅盾文學獎作品改編成了外賣小哥和快遞姐姐的愛情故事”“拍得也不差,就是讓人沒興趣看”“總覺得太流水賬了,不吸引人”……作品評價有分歧,本屬常態,但從目前的情況看,網友對《北上》的評價走向了“陣營化”:認可它的,會給4星、5星;不認可它的,甚至打出1星。
這一現象呈現出當下嚴肅文學改編的普遍困境——難以通俗化。如何突破這個困境,或許是一個比“《北上》究竟拍得怎麼樣”重要得多的議題。
以史詩的情懷去寫實
部分觀衆不接受電視劇《北上》,是因爲它與原著相差太大。獲得茅盾文學獎的小說《北上》以結構精巧著稱,將相隔百年的兩條線索串聯起來。
第一條線索包含了兩個故事:一是意大利人小波羅(保羅·迪馬克)來華尋找弟弟費德爾·迪馬克,費德爾是一名參與八國聯軍侵華戰爭的士兵。小波羅沿着大運河而行,看到了苦難、紛繁、堅忍的衆生,也飽覽了美麗的運河風光。另一個是費德爾愛上了天津姑娘秦如玉,卻給她一家帶來了滅頂之災,費德爾決定逃離軍隊,並改了中文名字叫馬福德,隱居在運河流域的鄉村,與秦如玉幸福地生活了多年,最終死在侵華日軍的屠刀下。
第二條線索則包含了六個故事:分別講述了五個家族的興衰,其中也有馬福德的孫女馬思意的故事。因戶口登記錯誤,她的名字一直是馬思藝,但她去世前,堅決要求改回來,以呈現她與故鄉意大利之間的聯繫。還有一個故事是小說的大結局,五個家族的後人共讀費德爾寫給小波羅的家書,從中參透了運河、家族和自我的命運。
兩條線索的最大共同點是都處在歷史轉折期。小波羅理解不了,運河上那些苦難的人,爲什麼要日復一日地堅持下去?他們的精神支柱是什麼?他們對未來還有期待嗎?相似的問題,在百年後遭遇市場化衝擊的五個家族中,再次被提出:祖祖輩輩信奉的很多東西都坍塌了,我該何去何從?弔詭的是,這些後人並不知道這些問題曾在百年前被提起,甚至說不清他們究竟想要找回什麼。
短短百年間,後人已不知前輩的樣貌,二者彷彿被鎖在不同的歷史空間中,這不僅是運河文化的寫照,更是中華傳統文化的寫照。傳統文化就是儒家嗎?就是老建築嗎?就是非遺嗎?就是“先前闊”嗎?當我們說起回家時,其實對家在哪裡、家是什麼,並無共識。小說《北上》中的那些人物深陷在同樣的茫然中。於是,他們用探尋家族史的方式重建過去,發現善意、溫存、正直、自強、愛與擔當都已融入到運河的精神中,而苦難與時光又賦予運河以堅韌包容,並讓“活下去”成爲運河精神最堅實的內核。
正是運河精神,讓馬福德找到了心靈家園,使他自願成爲中國人,永遠留在這片土地上;也正是運河精神,昔日勞工才把握了自己的命運,他們的後代在時代大潮的沖刷下才能脫胎換骨。
小說《北上》寄情深重,是以史詩的情懷去寫實。
“俗套化”成了跳不出的圈
電視劇《北上》砍掉了第一線索,並將第二線索中的幾個故事融爲一體。
可以理解創作者們的苦心:若按小說原本的結構拍,觀衆可能會抱怨看不懂。長期以來,故事的“發生—發展—高潮—結尾”似乎成了緊箍咒,將大衆審美“套牢”在線性敘事中——面對一部新劇,觀衆的第一反應往往是“故事線合邏輯嗎”。事實上,越是合邏輯的故事,很可能就越不真實。看看現實生活,絕大多數的人生似乎都不合邏輯,對生活的理性設計往往會以失敗告終。
人生不是故事,而是不斷延伸的可能性。在小說《北上》的第二線索中,之所以將六個故事分割開來,就是爲了去除讀者對邏輯的偏執。這些故事均無清晰的線索,彼此滲透,成爲了博爾赫斯式的“小徑分岔的花園”,擁有複雜性。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像在“小徑分岔的花園”中漫步的遊客,來到一個節點,隨機選擇將我們的人生推向一個新方向,而在下一個節點,我們又會偶然地奔赴另一個方向。從表面看,花園的入口和出口之間呈直線,但我們誰也走不成直線,都是在分岔口徘徊、選擇,當我們出發時,永遠想不到會以怎樣的姿態到達終點。
可怎樣才能將這種文學描述轉化爲影視語言呢?相信多數影視創作者,都會做出與電視劇《北上》相似的選擇——砍掉枝枝蔓蔓,把多元線索聚合成光禿禿的“發生—發展—高潮—結尾”,於是,電視劇《北上》就簡化成了“四個發小闖世界”+“男主與二女情感糾葛”的通俗故事。同樣的架構,在《情滿四合院》《人世間》《鐘鼓樓》等多部劇集中都若隱若現。
這不是創作團隊沒有創意,而是在互聯網海量信息的衝擊下,如今的很多觀衆已經喪失了“透過內容看主題”的耐心,並且不願被創作者“規訓”。對觀衆而言,內容纔是一切,可無主題的內容是平面的,又該怎麼分優劣呢?
於是,觀劇過程變成了懷舊過程,相信寫下“一秒帶我回到最無憂無慮的童年”的網友是真誠的,當他發現,劇中有自己記憶中的某個部分,讓他產生共鳴,他就誤以爲得到了審美愉悅,並毫不猶豫地給劇集打出了5分。影視創作日漸走向“擬像”生產,創作者的才華,體現在能否精準地找到觀衆的記憶點,並用模擬的影像加以撫慰或撩拂。於是,電視劇對時代記憶點的追求,對既往創作的模擬,以及迎合觀衆習慣的“俗套化”改編成了不得已的選擇。
在兩難中嘗試一條新路
無法融入小說《北上》的深度思考,也無法挪用原著的精妙結構,電視劇《北上》只好把寶押在人物刻畫上,而這恰恰是小說《北上》的短板。
小說《北上》寫的是民族史,不追求具體人物的生動,更強調在物的視角下、在他者的視角下,不同角色的命運與抗爭。其戲劇性來自人物與背景的落差,比如小波羅找弟弟時,帶着落魄官員兼翻譯謝平遙、懵懂的廚子兼挑夫邵常來、固執又好奇的船伕老夏,被《北上》的話劇導演李伯男戲稱爲“精力滿滿的‘晚清旅行團’”,可這樣的設定如何用電視劇表現呢?觀衆樂於接收嗎?
於是,電視劇《北上》只好置換爲人人都能懂又愛看的故事。比如,主角謝望和與夏鳳華、馬思藝之間的青春情感;比如,將沒心沒肺的夏鳳華與因獨特身世而心重寡言的馬思藝進行對比;比如一夥兒好兄弟之間的互助與相爭……但這種處理是雙刃劍:有了懸念,細節更生動,贏得了觀衆,卻與原著拉開了距離。
電視劇《北上》在對父輩人物的刻畫上也下了功夫:謝天成豪爽仗義,上世紀80年代初,是帶領大家靠運河致富的領頭人,可隨着運河運輸生意的衰落,他被時代拋棄,不得不在經歷低谷後艱難轉行,文化不足的他漸失光彩;邵秉義本是受人尊重的文人,卻因適應不了市場經濟大潮,變得性格扭曲,因嫉妒而誤解同事;陳睿的母親因自己考上大學,從農村進入城市,就將自己逆天改命的故事當作成功的經驗,強行輸出給孩子……在對“父一輩、子一輩”人物的細膩刻畫中,劇集被賦予了真實感與煙火氣,也讓觀衆有了更多從中照見自己的可能。
然而,劇集的通俗與文學的嚴肅,這兩張皮仍難對到一起的時候,小說的非線性寫作給電視劇“挖了坑”,爲了將分散的各種細節“捆綁”在一起,劇集甚至一度加大了BGM(背景音樂)的音量,這也成了網友的又一個吐槽點:“太聒噪了,耳朵吵得嗡嗡的。”
將嚴肅文學改編成電視劇,一般有兩條路:一是《繁花》式的,撇開原著,自講故事;二是《圍城》式的,圍繞原著,予以還原。如今,《北上》嘗試了一條新路:截取原著的一部分故事,重新串聯梳理,成爲新的故事,並注重觀衆體驗,用往昔生活中的記憶點最大程度地帶給觀衆強烈的親切感。
該如何評估這一嘗試呢?自然是有人點贊,有人批評,但或許我們不妨先珍視電視劇《北上》蹚出的這條新路,然後等待時間給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