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特寫｜漩渦中心的宗馥莉

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朱藝藝 杭州報道

宗馥莉的標籤曾是清晰的：“布鞋首富”宗慶後的獨生女，國民飲料巨頭娃哈哈集團的繼承人。

雖然去年7月初曾發生短暫的辭職風波，但很快平息。過去一年來，宗馥莉一直在毫不停歇地強化她對娃哈哈集團的掌控。

但今年7月，三位“同父異母弟妹”的現身，將宗馥莉置於巨大的漩渦中心，娃哈哈集團也遭遇了創立三十多年來前所未有的風暴。

但風暴中心出奇地平靜。

目前，宗馥莉本人一直未對外發聲，娃哈哈集團則向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回應，“家族內部事務，和公司的運營及業務並無關聯。公司不會提供任何答覆口徑或相關回應。”

21世紀經濟報道曾分別獨家專訪過宗慶後、宗馥莉父女，兩人其實極爲神似，都是工作狂，說話直接，做事麻利。宗馥莉身高超過1.70米，說話密而快，言語簡短。

在2019年一次訪談中，當被問及“如果你和父親有衝突，是否會選擇妥協？”宗馥莉淡淡回了一句：“算妥協吧，我也需要先生存下去。”

宗馥莉喜歡的一本書是《小王子》，她說，自己願意做裡面的“玫瑰”。而“玫瑰”除了敏銳、善良、愛幻想，也尋求依賴，渴望被愛。面對娃哈哈創立以來也是她自己人生一次最大的危機，宗馥莉會如何妥協，可以依賴誰？

蟄伏與反擊

娃哈哈集團董事長宗馥莉，以一種戲劇化的方式，被推到了公衆的焦點。

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近日從香港高等法院獲得的起訴書顯示，宗馥莉作爲被告，被捲入21億美元（約合150億元人民幣）家族遺產糾紛，起訴她的是自稱其“同父異母弟妹”的宗繼昌（Jacky Zong）、宗婕莉（Jessie Zong）、宗繼盛（Jerry Zong）。

起訴書透露，早在2024年12月30日，宗繼昌等三人已向香港高等法院遞交originating summons（原訴傳票），該案已於2025年1月3日開庭（非公開審理）。

該事件在今年7月被媒體捕捉到而突然公開，但草蛇灰線早已埋下。

在娃哈哈體系內，宗馥莉的“同父異母弟妹”已有任職。

企業工商信息顯示，宗繼昌從2022年12月至今，擔任瀋陽娃哈哈榮泰食品有限公司的董事，從2024年6月至今，擔任南京娃哈哈飲料有限公司、天津娃哈哈食品有限公司的董事，從2024年7月至今，擔任大理娃哈哈飲料有限公司、雙城娃哈哈乳品有限公司的董事；宗婕莉也從2022年12月至今，擔任瀋陽娃哈哈榮泰食品有限公司的董事。

2024年8月正式接手娃哈哈集團29.40%股份，並就任公司董事長的宗馥莉，對宗繼昌和宗婕莉的以上任職，不可能毫不知情。

宗馥莉的調整佈局，在其掌控的宏勝飲料（代工）體系與娃哈哈自有生產體系之間展開。

從美國洛杉磯佩珀代因大學畢業回國三年後，2007年，宗馥莉就開始獨立執掌宏勝飲料集團有限公司，2010年成爲該公司總裁。“工廠每塊地都是我自己買的”，因此，宗馥莉對自己在宏勝飲料的角色定位非常清晰。2021年1月，她在接受騰訊《財約你》欄目採訪時明確地回答，她是宏勝飲料的老闆。

從法律關係看，宗馥莉個人絕對控股的宏勝飲料集團獨立於娃哈哈集團之外，但承擔了後者逾三分之一的產品代加工業務。

不過，今年5月暴露的娃哈哈代工風波，將兩者再次關聯起來。

爲娃哈哈代工純淨水的今麥郎董事長範現國6月初回應媒體稱，今麥郎和娃哈哈的合作始於2024年5月，終止於2025年5月。

而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獲悉，娃哈哈集團尋求今麥郎等代工合作，背後埋有伏筆：公司從今年年初以來陸續關停了18家分廠的生產線。

這18家被關停的分廠，包括深圳娃哈哈榮泰實業有限公司、重慶娃哈哈廣盛飲料有限公司、陝西娃哈哈乳品有限公司、雙城娃哈哈乳品有限公司、南京娃哈哈飲料有限公司、瀋陽娃哈哈榮泰食品有限公司、天津娃哈哈食品有限公司、衢州娃哈哈啓力飲料有限公司等。

不論是陝西娃哈哈，還是雙城娃哈哈，董事會中都有杜建英、宗繼昌的身影，在瀋陽娃哈哈董事名單中還出現了宗婕莉。

形成鮮明對比的是，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瞭解到，娃哈哈集團正在天津、懷化、鄭州、南京、成都、貴陽等地佈局的18條高速水線所屬11家項目公司，不少爲宗馥莉實際掌控的宏勝飲料關聯公司，如廣州恆楓飲料有限公司、貴陽宏勝恆楓飲料有限公司、成都宏勝恆楓飲料有限公司等。

左手關廠右手開廠，是宗馥莉的佈局騰挪，也是某種程度上的悄然反擊。

“娃哈哈集團的業務可分爲產供銷三大板塊，兩頭分別是採購和銷售環節，中間是龐大的生產環節和全國衆多的生產基地。採購和銷售是集團層面的核心業務，生產環節則交給全國各地的工廠和代工廠。”在娃哈哈集團工作多年的員工曾向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解釋。

基於這樣的業務結構，宗馥莉收縮非其實控的娃哈哈產能，擴張其實控的“宏勝系”版圖，其真實意圖也就不言而喻。

以退爲進

宗馥莉在接受媒體採訪時毫不掩飾地表露了她的心跡：留學回來就是準備接班。

1982年出生的宗馥莉，14歲出國讀高中，22歲大學畢業回到娃哈哈集團，行走的路徑與其他多數“二代”無異。從公司最基層開始鍛鍊，三年後獨立打理一家公司（宏勝飲料），從談判拿地到採購生產線、安裝調試設備、生產產品等，她的成長速度是驚人的。

2018年，宗馥莉主動請纓到娃哈哈集團擔任品牌公關部部長，主持營銷工作。她主導了幾個廣爲人知的營銷動作：換掉代言人王力宏，因爲他“太老了”；跨界聯名AD鈣奶月餅、營養快線彩妝；與B站合作等。

2021年12月，宗馥莉正式出任公司副董事長兼總經理，全面接手公司日常事務。接班的信號再清楚不過了。

雖然有幾年時間的鋪墊，但宗慶後於2024年2月底去世後，這家創立38年的飲料巨頭，權力交接過程並不順利。

五個月後，一封辭職信，揭開了公司股東以及新臣舊屬之間的暗流涌動。

2024年7月18日，一份《致娃哈哈集團全體員工的函》在網絡引發關注。宗馥莉在信中指出，由於“杭州市上城區人民政府及娃哈哈集團部分股東就本人自宗慶後董事長離世後，對娃哈哈集團經營管理的合理性提出質疑”，她決定“自即日起辭去娃哈哈集團副董事長、總經理職務，不再參與其經營管理”。

但娃哈哈各方股東並未對外迴應，高管態度諱莫如深。只有宗慶後的弟弟宗澤後，在社交媒體上發言對宗馥莉多有指責。

其時，宗馥莉的請辭，被市場聲音解讀爲“以退爲進”，以謀求更大的主動權。

“這個時間節點也選得很巧妙，以退爲進，宗老餘暉尚在，而宗馥莉在外界整體評價也比較正面。”有市場分析人士如此分析。

幾天後，這場請辭風波便被按下暫停鍵。7月22日，娃哈哈集團在官網發文稱，“爲確保公司的平穩健康發展，經各股東友好協商，宗馥莉決定繼續履行娃哈哈集團的相關管理職責”。

收回辭職信一個多月後，娃哈哈集團迎來重大人事變更，宗馥莉正式出任娃哈哈集團法定代表人、董事長，加上此前兼任的總經理職務，意味着其實現了對娃哈哈集團的全面掌控。

股權架構也迴歸三方平衡：宗馥莉接過宗慶後所持娃哈哈集團29.40%的股份，杭州上城區文商旅投資控股集團有限公司持股46.00%，娃哈哈集團基層工會聯合委員會持股24.60%。

直到今年7月，一波強大“外力”呼嘯而至。

刀口向內

宗馥莉接過娃哈哈集團29.40%股份和董事長一職，也宣告了“宗馥莉時代”的到來。

宗馥莉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認爲自己最大的特點是“自律”，對公司高管提出的意見“有道理就會聽”。而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採訪的多位公司員工和知情人士都認爲，宗馥莉是個工作狂，很強勢。

宗馥莉正式接班後，帶給公司的，是一系列激進的改革舉措：核心管理層“大換血”，衆多部門被合併或撤裁，員工合同、經銷商合同被轉籤至宗馥莉掌控的宏勝飲料……

首先調整的是娃哈哈集團董事會陣容：吳建林、潘家傑、餘強兵等娃哈哈資深高管退出，葉雅瓊、王國祥、洪嬋嬋等人新進。

其中，洪嬋嬋的公開身份爲宏勝飲料財務部部長。與此同時，宏勝飲料的三位核心人物祝麗丹、嚴學峰、丁秀娟等人也在娃哈哈集團擔任要職。

其次，在部門架構上，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從接近娃哈哈公司人士瞭解到，宗馥莉將公司人力資源部、財務部、供應部、運輸公司、政務中心、生產中心等在內的數十個部門人員逐步替換成宏勝飲料人員，涵蓋公司供應、生產、財務、運輸等環節。

在銷售端，宗馥莉的做法如出一轍。

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獲得的《關於2025年度聯銷體協議簽訂的通知》顯示，2025銷售年度，娃哈哈西藏、青海經銷商調整爲與拉薩宏勝銷售公司合作，黑龍江、吉林、遼東、遼西、北京、冀北、冀南、內蒙古、山西、陝西、新疆、甘青寧(甘肅、寧夏)共12個市場經銷商調整爲與杭州宏勝銷售公司合作。

其中，拉薩宏勝營銷有限公司與杭州宏勝營銷有限公司均由宏勝飲料實控。藉此動作，宗馥莉將娃哈哈集團的營銷資源上收至自己掌控的宏勝飲料。

在研發端，宗馥莉大幅砍掉了娃哈哈集團原有的研發力量。

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獲悉，娃哈哈集團研究中心曾下設食品科學研究院、機電研究院等研究機構，但2024年3月，娃哈哈機電研究院已解散，此外，娃哈哈集團研究中心總監李言郡於2024年9月辭職。

這些改革舉措，在娃哈哈集團內部引起了一定程度的爭議。有員工提起了訴訟，有員工在社交媒體髮長文控訴由於勞動合同轉籤，導致年終獎少了好幾萬元。

但爭議歸爭議，公司改革沒有被叫停。

宗氏家族內部，也出現了不同的聲音。

時間往前推，2024年7月，宗慶後弟弟，也是宗馥莉的叔叔宗澤後，就對宗馥莉的做法提出過質疑。

宗澤後在朋友圈表態，“她（宗馥莉）最大的問題是：接班娃哈哈不應該考慮如何做大規模，如何賺錢，如何大刀闊斧改變現狀”。她首先要考慮是“如何做好事，做慈善？讓所有人都認可你”，直指宗馥莉“反其道而行之，火力四開，鋒芒畢露，應了古語：剛易折。”

“同父異母弟妹”在香港發起爭產訴訟後，宗澤後又發言稱宗馥莉“不夠厚道”“自私”等等。宗澤後通過宗誠投資和宗盛科技等公司涉足多個領域，但他沒有在娃哈哈體系內任職。

娃哈哈集團此前曾向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回應，其將員工勞動合同轉籤引起的投訴等現象，視爲公司向內合規化改革帶來的“短期陣痛”。

但眼下的這場遺產紛爭，影響已遠超宗氏家族內部。

娃哈哈是上世紀90年代區鎮企業改革的產物，宗慶後在30多年間奮力拼搏，將它發展爲中國飲料行業的龍頭乃至世界知名飲料企業，殊爲不易。

行事果斷的宗馥莉，將如何協調股東、家族與個人的關係，妥善處理這場危機，不僅關乎員工、工廠、經銷商的利益，更決定着娃哈哈這家知名飲料巨頭的命運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