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文學相對論】胖胖樹王瑞閔×鄒欣寧/剪不斷的植物情緣

鄒欣寧。(圖/鄒欣寧提供,羅兆匡攝影)

▋名字終究是一把鑰匙

鄒欣寧:

你相信「共時性」(Synchronicity)嗎?我滿喜歡用這個概念來理解世間諸多無以名狀的巧合,比如,在透過共同朋友相約,決定去拜訪你設置中的「胖胖樹的熱帶雨林文化植物園」不久,就收到來自聯副的邀請,與你相對談論植物和文學種種。

不知道其他捉對相談的創作者們,是否也有這樣的機遇?我的意思是,原本不相熟的兩人,忽然在極短的時間內,不只實體世界相處,還在虛擬平臺通信對話。在實體世界現身、相遇、共處,對我來說是締結一段關係至關重要之事,這份看重固然老派極了,但,仔細想想,你和我都是對植物和自然懷有熱切喜愛的人,你一定明白這份老派的必須和貴重吧。

也因此,這場談話,請讓我從那日拜訪你的植物園說起。那日,距丹尼絲颱風橫掃嘉義、處處釀災還不滿半月,車行中埔,一面聽你介紹風土民情,一面瞥視窗外擱置道路兩旁的倒樹殘跡,我爲你不惜遷居陌生異地也要開設植物園的決心暗自驚佩,但真正訝異的,是抵達植物園基地後,親賭你依照原生區域擺放植物的設計──我終於恍然,你的幾本植物文化書寫,果真是圓夢的一環。在著書時,你對這座文化植物園的規畫想必早就瞭然於心。

然而,更多的驚喜隨着導覽行程,砂金一般自你的解說或眼前植物閃現。在尚未入園前,你指着一棵樹上滿滿的附生蕨類和短葉植物,詳細說明「附生」和「寄生」的差異,以及它們和樹木之間的生態關係。末了你告訴大家,比起強記植物名字,你更樂意大家理解生態現象(雖然我還是記下了,它們是抱樹蕨和抱樹石葦)。我內心吶喊:這恐怕是頭一次,我在植物走讀中被告知毋須刻意記住植物名字。

我的工作與生活,讓我經常周旋於不同學科領域間。無論置身哪個領域,命名與指認,似乎都是轉開旋鈕、撳動開關,使世界展開的魔法。我猜想,你讓大家不強記植物的名字,用意或許是不爲名字所拘,或誤以爲得到植物的名字就等於在野外和它邂逅、建立關係的全部。但,在熱烈嚮往探究不同世界的人們眼中,名字終究是一把鑰匙,一個咒語。我好奇的是:在你和植物最初的邂逅中,有沒有一個令你難忘的名字?或者,它甚至爲你撐開一個全新的世界,讓你兜兜轉轉在更多命名與指認的場景中?

胖胖樹王瑞閔。(圖/胖胖樹王瑞閔提供)

▋鳳梨爲我開啓另一扇世界之門

胖胖樹王瑞閔:

我相信「共時性」,不過這不是自己慣用的語彙,更多時候我會說是緣分。

記得是在「人生不插花」節目錄音室外,《上下游》副刊的古碧玲總編介紹,剛錄完節目的你,與兩百多集來僅到過錄音室大概五次的我,不期而遇。節目結束後,回到孫運璇科技‧人文紀念館整理第八屆臺積電文教基金會「臺積電青年築夢計劃:植一顆夢的種子」示範計劃展覽「我有一個夢︰通往世界的熱帶雨林文化植物園」的展場植物時,又碰到了看展的你。這是在你跟共同友人姵穎到植物園前的兩面之緣。

當聯副提出文學相對論邀請時,老靈魂的我腦中突然閃過了《查令十字路84號》。書中的作者因書籍成爲了朋友,我們則因爲植物有了對話的機會。相信這便是「植物緣」。

記得上幼稚園前媽媽在菜市場買的香龍血樹,當時我不知其名,但它從段木長出葉子、根,讓我十分驚訝。也記得曾在鄉下生活,每天接觸到各種植物,包含阿公田裡或菜園裡的作物,姑姑花園裡的花花草草,還有學校的樹木……一開始幾乎都不知道它們的名稱,但是我仍着迷它們的氣味、顏色、質地……植物有這麼多面向,都是我們可以瞭解的切入點,又何必拘泥於名稱?

當然,不是什麼植物都有機會先接觸再認識。喜歡植物的人總是徜徉在浩瀚的圖鑑海中,看着遠方的植物照片、圖畫,心神嚮往。小時候剛開始認識植物時,可可樹、香水樹、橡膠樹、號角樹等一直在腦袋縈繞;大學以後,課本上那些個爪哇耀木、榕乳樹、登吉紅柳桉、蘭嶼肉豆蔻……成爲新的目標。隨着時間累積,看過的植物愈來愈多,想看的植物也跟着愈來愈奇特:嘴脣花、拿破崙帽子……但是,這些名字都是暫時性的目標,稱不上真正的「難忘」。

真的爲我開啓另一扇世界之門的植物,其實是「鳳梨」。因爲纏着父母問爲什麼鳳梨的臺語不是鳳梨,而是「王梨」(ông-lâi),一直沒有得到答案,讓我跌進了植物名稱考證的坑裡,一發不可收拾。從此之後着迷在植物名稱的探尋,發現透過名稱,能夠了解植物跟臺灣歷史文化,乃至於跟世界交織的千絲萬縷。

回過頭來,是什麼植物爲你開啓了綠色大門,帶你進入浩瀚的植物宇宙之中?這植物,跟你的生命歷程,又有什怎麼樣不解的緣分呢?

▋我的執迷和含羞草的熱烈

鄒欣寧:

其實,在拜訪植物園那天回程,我已經間接回答你的問題。

記得在車上,我們把你當成居家栽種顧問般東問西問,從嘉德麗亞蘭、豆蘭、報歲蘭等蘭科一路問到蕨類、多肉。原本多半默默旁聽的我,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含羞草好種嗎?」

在植物園的「美洲區」看見這位老朋友,實在令我欣喜。在大夥兒揮汗如雨、在一排排熱帶植物間穿梭之際,我像是帕夫洛夫的狗一樣,脫隊獨自蹲在幾盆含羞草前,非把舉目可見的所有葉片都觸碰一次才罷休。這個頑強的習慣,曾讓我在大熱天的壽豐馬路邊、大溪溝公園的漫生草叢、三峽河畔的步道尾端……長時間埋首尋找當地所有的含羞草族羣,手腳並用,務求每片複葉都被我親自確認過「動態」,我才肯心滿意足離開。

含羞草是我生命中第一個認識的植物。在妹妹出生前,足足有七年,我是家中唯一的小孩。除了鄰居的同齡孩童,我的玩伴主要是走出家門唾手可得的植物。它們或從水泥牆間隙竄出,或是沿着家門口排水溝簇擁成排,只要玩辦家家酒,我就會摘取它們作爲我的烹飪素材,拿石頭敲打出綠色汁液,或是用一點也不鋒利的玩具菜刀拚命切斷它們。我不需要知道這些玩伴的名字,它們依然能陪我度過獨自一人的悠長時光。然而含羞草並不在這樣的友伴行列中。

那大概是連幼稚園都還沒開始上的年紀,某天,爸爸帶我一起步行到離家不遠的土地公廟拜拜。土地公廟位在幾片菜園、埤塘和豬舍之間,刻意栽種的蔬菜和野生植物點點散佈在廟宇四圍。我記得,年輕的父親完成祭拜的程序後,站在香爐對面的矮牆旁,指着地上一片矮小的草葉,要我用手觸摸看看。我瞪大雙眼,看着羽毛般齊整的葉子在我觸及的頃刻,葉片合攏、沾黏、緊閉、低垂。父親鼓勵我繼續碰觸其他的葉片,接着蹲在我身旁,也伸手玩起這即刻反應的遊戲。

「它的名字是含羞草。」當時,父親臉上柔和的神情,是我童年罕見的。罕有的記憶,隨着含羞草戲劇性的行動,一起在心中烙下深刻的痕跡。

我並不會在每一次遇見含羞草時,都想起這段回憶。然而,身體總會不由自主地行動,一次次溫習生命中的初次,那被植物所包覆的,不只是與父親共度的溫柔時光,還有植物教我雙眼瞪大、閃閃放光的瞬間──原來,植物是有名字的。原來,這些草葉也是活物。原來,這個世界上,滿是許多等待我叫出名字、發現它們千奇百怪特徵的存在。

和我互動的含羞草,總是不吝提醒我:世上有某些經驗,並不因反覆操練而陳舊。恰恰相反,即刻迴應、毫不厭倦的含羞草,一遍又一遍告訴我:面對刺激,生命的反應有可能常保新鮮、迅疾、熱切。我的執迷,和含羞草的熱烈實則相應相生。

看到你在植物園中栽種了我一向只在野外邂逅的含羞草,讓我涌起一陣小小的衝動。你的回答同樣毫不猶豫:當然可以種,而且很好種。首先,把帶刺莢果中的種子取出,直播在土中──你提供的訣竅是:把種子鋪在土壤表面即可,切記不要埋深,如此才能順利喚醒種子,髮根展開生命歷程。

倘若我果真依你所囑,成功在家中種上了含羞草,是不是就能每日如新地體驗初次邂逅一株植物的經驗中?既履新,也溯舊,會讓我逐漸麻木失落於慣性中,還是鑿開、墜入一個更巨大的充滿謎題的植物世界呢?(鑑於我植物連環殺手的黑手指履歷,我實在有些畏懼:萬一連充滿特殊意義的含羞草都被我種死,心理上我大概會有嚴重的「逞兇後創傷症候羣」……)

含羞草之能夠開啓我的奇思異想還有許多,不過,我得先在這裡打住。這幾年,從藝術文學轉而關注樹木和植物所在的自然環境,並不諱言,一部分的我熱衷追求的,在於「多識鳥獸草木之名」能夠擴充寫字者「詞與物」的府庫。你提到被許多植物圖鑑的物種和名稱迷惑,我也有類似的經驗,特別是閱讀瀕危植物的「紅皮書名錄」時,我得承認,對裡頭多數植物感到陌生的我,有時更希望留住的,是對應於瀕危植物的「瀕危詞彙」:細葉零餘子、恆春哥納香、武威山烏皮茶、囊稃竹、桃實百日青、克拉莎、見風紅……

這些名字,有如詩集中掉出的詞語,每每令我對命名者的意圖、命名的場景,以及這些名字串起的植物與人類關係浮想連翩。那不只標記植物文化之所在,似乎也隱匿着通往文學的幽微小徑。如今,每日在園中栽培照顧植物,可有哪些植物、哪些詞彙、哪些片刻,碰觸你的文學神經,刺激你寫字迴應的意圖?

▋喜歡的植物、想說的故事都太多

胖胖樹王瑞閔:

原來是「含羞草」!其實含羞草在我生命裡出現的時間也很早,在幼稚園階段,就常跟家裡的長輩、堂哥到附近學校玩耍。當時候學校操場還是草地,沒有PU化,我總是喜歡拿着捕蟲網在草地上掃,抓蟲、玩含羞草。但是它出現太早了,不記得是誰告訴我這個名字,但卻這樣牢牢地鎖在我腦海中。

日後去亞馬遜,當地嚮導第一個介紹的也是含羞草。而我,後來在故宮博物院找到一幅傳教士宮廷畫家郎世寧手繪「含羞草」〈海西知時草軸〉,我也因此寫了一篇專欄文章〈從外人變成自己人的「僧息底斡」〉,詳細介紹這個少數不爲食用、實用,純趣味觀賞的植物,如何進到臺灣,並且成爲西方列強送給乾隆皇帝,探索大清帝國植物世界的敲門磚。所以,如果說,有什麼植物開啓了我的文學神經,刺激我寫字迴應,那勢必不能漏掉含羞草。

當然,喜歡的植物太多,想說的故事太多,幾乎身邊每一種植物,相處久了,都會去查資料,都會去發現其中微妙的故事,哪怕是再常見不過的植物,仔細去爬梳,都不難找到自己未曾學習過的知識。這種感覺十分微妙,令人興奮不亞於吃一道美食,或買到夢寐以求的植物。單純是解鎖新知快感。

我大概是資料收集控,儲存了大量我在各種地方看到,關於植物的故事、文章、照片、應用,我自己覺得十分有趣,禁不住想跟大家分享,所以開始寫部落格、臉書,到後來五本著作,專欄文章,彷彿中魔的人,不停不停地敲打鍵盤,生怕來不及分享一般。

或許,從細微處找資料,然後「小題大作」,應該是寫作人必備的技能吧!那種對所有事物保持好奇,喜歡探索新知,喜歡問爲什麼的心情,無論是在寫作,還是科學研究,大概都需要。雖然一邊是文學,一邊是科學,卻都共同用文字來表述。也因爲喜歡的是植物,總讓我覺得科學跟文學,沒有那麼遙遠。

不過,話雖如此,寫作者還是會卡關的。在我第四本書寫作過程,遇到一次小卡關,先完成了後半部關於亞馬遜旅遊的記憶,卡住了一段時間,後來所有年幼時對植物的記憶全部傾倒,才完成了另一本大部頭的《被遺忘的拉美──福爾摩沙懷舊植物誌》。第五本《利未亞的禮物──生活中的非洲植物誌》,卡關更久。原本一年一本的寫作速度,在第五本書中止了,整整兩年,才完成了第五本著作。

在過程中,我總是於自己的植物園裡流連,試圖找到寫作的靈感,一遍又一遍。但是有時候會有很深的無力感,什麼都寫不出來。完成最初設定五本書,環遊世界一圈的我,目前就面臨了寫作生涯最大個關卡,有零星想寫的、想說的,但是卻寫不成冊。

你也會有寫不出來的時候嗎?那是什麼樣的心情,遇到這樣的情況,你又如何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