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孫之間】陳以華/換位
換位。圖/韋帆
最近天氣燠熱,爲了消暑,順手買了碗剉冰回家跟外婆分享。年逾八十的外婆手上舀着冰涼的雪花,配着綠豆薏仁,嘴上什麼都沒說,眼神卻浮現一絲笑意。
那抹淺淺的笑,讓我想起十多年前的那個下午。彼時外婆的身體還勇健,住在嘉義的透天厝裡。夏天一到,她總帶我到朴子市場裡吃剉冰,一碗三十五元,四樣料,又濃又香的糖水從冰山頂端淋下,外婆嘴裡吃着冰,表情平靜,但愉悅默默潛伏在她眼皮下,一擡眼就能看到。年幼的我不禁跟着雙眼發光,與外婆拿着湯匙,一勺勺,挖出一個個璀璨耀眼的夏天。
現在外婆仍與我共居在一間小房子裡,然而居住地點不再是她熟悉的南方故鄉,而是對她來說車和人都過於擁擠的臺北大都會。可能內心終究難以習慣,也可能是因爲年紀逐漸增長,外婆變得愈來愈像孩子。
好比,她已經無法處理家中雜務,因此但凡有人來修家電、抄水錶、送貨物,我便成了那個向外溝通的窗口;她變得驕縱又貪嘴,過往那些她耳提面命交代我不該吃的食物,現在倒是時而提起,還伴隨一點撒嬌,以及希望我幫她購買的暗示。她也愈來愈擅長無理取鬧,趁着我出外工作時,偷偷逃避諸如練字或運動之類的作業,像好不容易放暑假的國小生一樣,傻氣地盯着電視看。如果被我發現便招來一頓碎碎念,外婆往往佯裝無辜及委屈,用可憐巴巴的雙眼看着我,希望我趕緊放過她,讓她維持「好榜樣」的形象。
很多時候,我忍不住想嘆氣。老人家幼稚起來的固執,跟小朋友的執拗簡直不相上下。而我也總是疑惑,明明印象中自己還是那個被外婆要求棉被折得方方正正、每天放學必定先寫作業的幼稚鬼,怎麼轉眼間卻好像變成我纔是那個大人,而外婆則是喜歡享受所有快樂、處處都想逃避責任和懲罰的小小孩?
我放下手中的湯匙,轉頭看了外婆一眼。深棕色的皺紋多皺起了幾條,但我看得出來,那並不是因爲傷心的緣故。
「剉冰好吃嗎?」我問。「好吃,好久沒吃了,好涼。」外婆難得笑瞇瞇的,看起來真像個孩子。「喜歡就好。」我沒什麼笑容,但那份快樂默默潛伏在眼皮下,我暗自希望,她也一擡眼就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