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半下流社會》

調景嶺如今大樓林立。(本報資料照片)

作家趙滋蕃的暢銷名著《半下流社會》。(本報資料照片)

香港調景嶺曾有「小臺灣」之稱。(本報資料照片)

香港調景嶺舊名「吊頸嶺」,作家趙滋蕃以此地爲背景,寫出《半下流社會》。(本報資料照片)

昔日香港調景嶺一景。(本報資料照片)

八月初到香港一星期的旅行,我帶了兩本書上飛機,其中一本是趙滋蕃的《半下流社會》。早年讀此小說,我在內文用鉛筆在某些地名畫了重點,如調景嶺、淺水灣大酒店、石塘咀的天台、梅窩的沙灘、銀礦灣「榕園」,發願日後來香港,定要追尋書中男女主角走過的足跡和人文風情。

當年被書名《半下流社會》吸引,系因一般人認知有上流社會和下流社會,何來半下流社會?後來在書中找到答案,書中主角之一的酸秀才說,「小兄弟們:命運像蹺蹺板,一端起來,另一端跌下。只有愛心,始終是平衡的。我們生活的是一個什麼社會!它既沒有上流社會的自私,冰冷,也不如下流社會的喪失理想。我們的社會,遠離上流社會,而又與下流社會這麼接近,乃是一個半下流社會!」

這些自稱半下流社會的人於一九五○年代,因國共戰亂流亡到香港調景嶺,沿大平的山坡重建他們認爲的和平家園。在動盪流離的歲月,「遷徙」或可能帶來新希望。書中如此描寫調景嶺:後來人漸漸多了,又有些天才的建築師,傍依着矗立的破垣將被溪水縱斷的陸地連接在一塊兒,沿着吊頸領灣邊,架起了八座大葵棚,有紙棚、有碎磚房,也有窯洞,分配給有家眷的人居住,還夾雜着一些沒有飯票的難民,在「歷史性悲劇」之中,自成一個小天地。不斷膨脹的調景嶺山坡上,有教堂,有市集,茶館麪店,賣開水,賣茅柴,菜蔬和零食。在天主堂的葵棚上,掛有一面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

1961年,港府將調景嶺劃歸徙置事務處管轄,區內有不少商店、街道,還有自來水供應、消防局、郵政局、學校等設施,令居民生活得以改善。之後,臺灣政府與調景嶺一直保持聯繫,據說每逢雙十國慶,整個調景嶺佈滿青天白日滿地紅旗的旗海和一連串的慶祝儀式,調景嶺獨特的歷史和濃厚的政治色彩,被稱爲「小臺灣」。

我和另一半王澤教授住進將軍澳皇冠假日酒店,隔天王教授提醒我,下午要去「條經理」。

「條經理」是誰?我認識嗎?我問王澤教授。

妳不是心心念着要去看「條經理」嗎?

當我意會過來,忍不住噗哧一笑。哈哈,原來就是「調景嶺」。

王教授讀二聲ㄊㄧㄠˊ,而我念四聲ㄉㄧㄠˋ,傳說1905年有位加拿大人在照境灣建造麪粉廠,因經營不善跳海自殺,卻誤傳是吊頸自盡,故而有人稱此地是吊頸灣。之後因名字不吉利,政府改爲調景嶺。另有一個說法是客家話中「調景嶺」的發音跟廣東話的「吊頸」非常近似而產生的誤會。

王澤教授小學至高中在香港求學,曾在六○年代來過此地,當時的中學中文老師是國民黨員,曾由課外教學老師帶領班上同學到調景嶺參觀類似山寨的建築,荒山野嶺,蜿蜒而上,他形容「十分荒涼」。

當天下午,我們搭乘港鐵,從將軍澳至調景嶺僅一站便抵。滄海桑田,世事多變,1996年隨着最後一戶居民遷出寮屋區,這個昔日有「小臺灣」之稱的調景嶺正式寫入香港歷史。如今調景嶺和將軍澳區已合併,調景嶺也發展爲住宅區。 王澤和我拿着《半下流社會》一書,在曾是調景嶺的地方,現在則是公屋(健明邨、善明邨)、居屋(彩明苑)和私人屋苑留影,緬懷一番,我則在臉書貼圖文,算是「到此一遊」。

其實我也曾去過調景嶺,但印象模糊,反而記得那時參加香港旅遊團,站在落馬洲山頭時,導遊指着前方說:對面就是中國大陸。在那個海峽兩岸未開放的年代,導遊遙指的「他方」令我充滿好奇。

臉書圖文分享後,引來友人對《半下流社會》這本書的一陣熱烈討論,詩人、作家初安民眼尖瞧出我所持的書乃大漢版,經查,該版本是中華民國六十九年(1980)第三十一版,書背「大漢」是史紫忱(1914-1993)題字;封面設計及內頁的插圖是資深廣告人楊國臺(1947-2010),作者趙滋蕃曾在第二十四版的序文中提及:「從民國四十二年(1953)問世以來,到底《半下流社會》發行過多少版,連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不過,總共收到廿四筆版稅,倒是真的!」

善於抓住時代核心,筆力萬鈞的小說家趙滋蕃(1924-1986)出生於德國漢堡、原名趙資蕃,筆名文壽,湖南益陽人。抗日戰爭爆發後跟隨父母回國,響應「十萬青年十萬軍」入伍,曾任國民黨政工少校。1950年避難香港,住過調景嶺難民營,1964年自香港來臺。

《半下流社會》首頁引酸秀才的話寫着:「勿爲死者流淚 請爲生者悲哀」,書中人物在極爲困頓的環境中,彼此互相照顧,分工合作,如做飯、擔水、劈柴、運米、打掃清潔,甚至成立文章公司,有人擔任抄寫、有做翻譯,爲苦難又貧窮的生活邁開大步,他們堅持真理和自由的精神,是悲慘卻不絕望的故事;而其中男女之間的愛情,坎坷、曲折、離奇,讀之令人不勝唏噓。

《人生旬刊》作者陳一塵曾撰書評寫道,「這不僅是一部創作小說,而是時代的動脈。這裡刻劃了真正的生與死,以及赤裸裸的愛與憎。不獨是苦難的縮寫,而是一羣覺醒的靈魂的怒吼。」

儘管物換星移,調景嶺的今昔景物完全不同,歷史也已翻頁,但友人鳳坡傳來令人振奮的消息,謂「現在調景嶺半山的舊警署是唯一保留的建築物,其他已填海建屋。」原來位於將軍澳寶琳南路的「將軍澳風物汛」及「靈風雅舍」,前身就是1961年設立的舊警署和警員宿舍。經過修護改善後,於2022年活化蛻變爲歷史資料館及旅舍,爲調景嶺舊區歷史留下了印記,現由基督教靈實協會管理。

《半下流社會》中的難民遭受苦難,卻深信保留一線希望,就能活下去!此刻我耳邊彷彿傳來悲壯歌聲,如書中的描述:「滿懷獻身底熱情,我們手牽着手;我們命連着命;我們心疊着心 爲自由真理底召喚 戰鬥至最後的一瞬……」

一本《半下流社會》,一趟調景嶺行,勾起我追溯這段離散歷史,顯然也徹底實踐了「讀萬卷書,行萬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