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劣的馬奎”“我就是條狗”
“拙劣的馬奎”這句臺詞衆所周知。
但馬奎其實沒那麼拙劣。
當時站長說這段話前,正在逼供馬奎:“再嘴硬,我就一槍斃了你,一百個證據擺在這裡,你還要抵賴!”
等餘則成安排的誣陷到位後,站長冷冷地道:
“拙劣的馬奎呀,不開口怎麼行呢,通知陸處長,用刑。”
不是馬奎拙劣,是他得罪了太多人,所以別人希望他拙劣。
《潛伏》的小說版,馬奎是貫徹始終的反派。電視劇裡,也是前期大反派。
他強硬又狠辣,事實上是全劇戰鬥力第一人:呂宗方,他殺的;左藍,他殺的;秋掌櫃,他抓的。
比起“我這幾年就忙了這一件事”然後直接被廖三民絕地反殺、實際上一無所成的李涯,馬隊長真是汗馬功勞。
但這也是他的悲劇:從有功之臣到拙劣的馬奎,上司的一句話而已。
劇本實際上明示了這一點:
翠平:你老說站長陸橋山鬼心眼多,我看也夠白癡的,能把馬奎看成我們的人。
餘則成:你錯了,他們不僅僅是因爲有那麼多證據,重要的是他們願意相信馬奎是。馬奎發現了站長受賄的事,而陸橋山又想當副站長,他們都因爲個人目的,才置他於死地。
《潛伏》,吳站長初見餘則成那段,精彩絕倫:幾句話立了全劇的餘則成,提前判了馬奎死刑。
“天津站是一個重建站,前柵欄宿貓,後籬笆走狗,建起來很費周章,所以我想起了你。”——站長很喜歡活潑的用詞:“宿貓走狗”、“時間野驢”、“挖菜窖”、“砍甘蔗”。
“以後叫我站長就可以了,不用總是老師老師的了,這裡邊的人,是重慶派來的,有的背景很複雜,我都不熟悉……(停頓)……你是我的人,明白這個意思嗎?”——讓餘則成明白利害派系,“我都不熟悉”時聲音轉低。
“馬上有個會,行動隊和情報處的頭頭,加上你這個機要室的頭頭見個面,認識認識,以後工作就靠你們了。順便說一下,這兩個人都很……(停頓)……老練,以後你們要精誠合作。哈哈!”——“老練”之前的那個停頓,神來之筆:顯然不想褒,但又不能貶,只能陰陽地“老練”。之後的“精誠合作”“哈哈”顯然是打官腔讓氣氛別那麼陰暗,簡直像反諷。
餘則成表忠心,站長接“對於你(重音),我當然放心。”——那兩位,當然就不放心了。
下一個鏡頭,站長派餘則成去查穆連成,“這種事要讓馬奎他們去做,我不放心。要做到無聲無息……鬼知道不算什麼,人比鬼還鬼啊。”
“我都不熟悉”、“對於你我當然放心”、“很……老練”、“人比鬼還鬼啊!”尤其“很……老練”這個省略號。馬奎和陸橋山的微妙全在這裡:能讓出口即格言的站長都停頓一下。
這幾句話是餘則成整部劇不倒的根基,也是拙劣的馬奎必然倒黴的伏筆。
馬奎的行動力是一絕,穩準狠,讓站長都覺得“鬼”、“老練”,只他的缺陷:
直,狠。
——站長說餘則成“心重手不狠”,馬奎則反之。
比如馬奎爲餘則成介紹住處時,會直愣愣地問:你應該聽說過呂宗方吧?
餘則成迴避,都躲到廁所裡了,馬奎還隔着門問:你還沒告訴我呢,呂宗方這個名字你熟悉嗎?
被餘則成回答“有些問題我需要請示重慶之後才能回答你”後,馬奎在門外惡狠狠默然罵了句。
他城府確實不夠深。
之後翠平要來,馬奎又主動要去接,還此地無銀三百兩:老弟你別多想,我就是喜歡開車!
說完這句,又立刻問:我聽說呂宗方當年被擊斃時,是在一家澡堂子裡,他當時好象在等一個接頭的人,你知道嗎?
等後來被餘則成暗示“變節”後,馬奎立刻“不說了不說了,還是說說女人吧”。
太直率了,都在臉上。
就因爲直率,所以他會中了餘則成那句“戴老闆吃飯”的招。
也會在辦公室裡反覆演練“天津站行動隊隊長馬奎覲見尊敬的局長”。
貪功,冒進,想要業績,不顧一切往上爬。
他跟左藍談判時,甚至會主動亮牌“通過你們的鄧主任,中間人是一個商人,姓穆,對吧?”
然後掉進陷阱,去跟洪秘書喝酒,去查站長了。
他之前得罪了陸橋山,也不過彼此明爭暗鬥。
但他將功勞等同晉升資本,追着餘則成追問呂宗方,又私自去追查站長,終於掉進了陷阱,完蛋。
他和李涯都沒意識到,在那個破環境裡,要“效忠長官”;沒意識到自己的功勞再大,都不如斯蒂龐克和玉座金佛。
馬奎的粗與直,在他太太身上極明顯。馬太太周根娣,時髦的上海女郎,說話不經大腦,上來就是“我們弄堂裡打的最好的是個瞎子,桌上賺的錢比人家鋪子裡賺得還多”,氣得馬奎指責:“人家說認字,跟瞎子有什麼關係。”
顯擺可樂,拉着翠平燙頭,打牌時談論性,整體輕浮無腦。馬奎也不太看得起她,“上海的學堂一直辦得好,她讀了七八年吧,嗨,女人讀書沒什麼用,能生孩子養孩子就行了。”——所以他那句“弟妹這性子,過癮”,也許是真心話。
馬太太和洪秘書相好在一起,馬奎懵然無知。查案子火急火燎,後院被人偷家了都不知道。
所以有全劇最諷刺的一段:馬奎還請洪秘書喝酒呢,“洪秘書你也不成個家,整天睡在辦公室裡怎麼行呀。”
洪秘書馬上要泄露秘密了,“酒後吐真言,我其實有個相好的,可是……”
可是馬奎沒聽下去,就急着作死去了。
這像馬奎命運隱喻:
他很能辦事,屢次接近真相,總在最接近真相時要糟。
比如洪秘書都要酒後吐真言了,他沒聽。
比如最後“家花野花開一處了”,然後被翠平以強壯的男人力道踹倒。
當然,他終究強悍,最後絕殺帶走左藍。
最後馬奎是被多方勢力合圍絞殺擊倒的:站長餘則成左藍陸橋山,他得罪了可以得罪的所有人。
有時想想,馬奎有點像呂布:有勇,也肯拼,但顧前不顧後。到白門樓,沒人替他說一句話。
甚至宿敵陸橋山,最後都只是個執行人了:用刑,口供“我來編”,“人是我挑的,都跟馬奎有過節”。
馬奎在錯失戴老闆之後,咬牙切齒,“馬奎你就是頭豬!”
但更絕望的是,當他知道毛人鳳不救他時,傷心:我就是條狗,扔了就扔了。
《潛伏》全劇有兩次“滑稽”。一次是站長太太,說人家肥缺撈錢,你這邊還搞鎮壓抓刺客,說來好滑稽的。
然後是站長跟餘則成感慨:我們還在這裡搜情報,抓內奸,查幫派,試圖保住大天津堡壘,不滑稽嗎?
馬奎就有點滑稽。
他幾乎是全劇最有行動力的人,但亂世得罪人,就是會被多方絞殺。
甚至家藏的“獨照峨眉峰”,也不過換來站長一句冷嘲:
“峨眉峰,還TM獨照!”
以及一句落井下石的誣陷:“你就是峨眉峰!”
也許馬奎辦事,沒那麼拙劣;但在那個人玩人的扭曲世界裡,自己人比敵人更麻煩,也更危險。
“這裡邊的人,是重慶派來的,有的背景很複雜,我都不熟悉……(停頓)……你是我的人,明白這個意思嗎?”
馬奎的一切問題,都在於他不是站長的人,也一直沒能成爲站長的人,而且還在試圖搞站長。
於是站長需要他是峨眉峰,他就是TM獨照的峨眉峰;上司需要他拙劣,他就得拙劣。
《三毛從軍記》裡,師長有名言:我們都是小把戲。
馬奎(和李涯)都還在想拼業績往上爬,沒意識到他們可以隨時被無情丟棄的“我就是條狗”,沒意識到自己在那個扭曲的世界裡,就是小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