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劉長銘：“不爭不卷”應當是每一位有良知的教育者應有的態度

課堂教學改革最終要指向哪裡？劉長銘認爲，必須改變教學活動單一指向升學、考試的價值取向，讓教學回歸到育人的目標上來。

劉長銘北京金融街潤澤學校總校長、北京市第四中學原校長、中國教育學會高中教育專業委員會理事長

作者 | 本報記者 褚清源

在走過5年辦學歷程後，劉長銘在開學典禮上與師生、家長再次分享了自己的辦學追求：教育的理想主義就是，我們堅信每個孩子都有與生俱來的善良，堅信每個孩子都會渴望進步和成功，堅信每個孩子都可以被教育所喚醒，堅信每個孩子都可以被鼓勵所激發，堅信每個孩子都是有待開發的富礦，堅信每個孩子都有無限發展的潛能，堅信每個孩子都有不同的特長優勢，堅信每個孩子都是不同領域的天才，堅信每個孩子都天生具有創造本能，堅信每個孩子都有無可替代的價值……

這就是潤澤教育人的初心，他們致力於“不爭不卷，爲孩子辦一所好學校”。

2017年，劉長銘從北京四中校長位置退下來後，開始擔任北京金融街潤澤學校總校長。他在不同場合都表達過這樣的觀點：希望每一所學校都能有勇氣遠離那些毫無意義的“內卷”和競爭，不要讓孩子成爲“內卷”和殘酷競爭的受害者甚至犧牲品。“不爭不卷”應當是每一位有良知的教育者應有的態度和胸懷。

談到當前的課堂教學改革，劉長銘對學生厭學問題心存憂慮。他經常在不同場合呼籲關注學生的厭學問題：爲什麼條件好了，理念新了，學生厭學的卻越來越多了。“很多學生不是不愛學習，而是不愛爲考試而學習。”劉長銘說，“什麼樣的課是好課？其實就一個標準，即學生是否愛學。而學生是否愛學習一定程度上取決於學生是否喜歡老師。”

近年來，劉長銘給學校新教師講的第一個講座往往是談怎麼構建師生關係。當然，這裡說的關係不是那種庸俗的關係。劉長銘認爲，師生關係是一種特定的關係，而真正的教學是從建立關係開始的。他特別舉例說，教師跟新生見面時如果能準確叫出孩子的名字，就更容易建立起和諧的關係。

“我們希望學生成爲什麼樣的人，老師首先要成爲什麼樣的人。只有老師對工作充滿了熱情，學生未來纔有職業精神。這種影響不是靠老師說教，也不是編本校本教材就能解決的，人的影響無法代替。”劉長銘說。

早在20多年前劉長銘就很重視師生關係。北京四中曾出版過一本教育故事集叫《教育如此存在》，收錄了130多篇教育故事。讀其中的故事就能從中看到教育是怎樣一種存在，又是怎樣發生作用的。在劉長銘看來，故事往往比那些大的教育原則更有啓發性。

課堂教學改革最終要指向哪裡？劉長銘認爲，必須改變教學活動單一指向升學、考試的價值取向，讓教學回歸到育人的目標上來。或許，這就是課堂改革最好的答案——當知識不再被分數窄化，當學習真正迴歸人的完整性與創造性。

最大的挑戰是學生厭學

中國教師報：今天的學生厭學現象的確堪憂。對於學生的厭學現象，您認爲核心原因是什麼？

劉長銘：今天學校教育每天面臨的最大難題與挑戰恰恰不是分數，而是學生厭學。我們從生活中觀察到的無數事實都能說明，孩子天生愛學習，孩子天生愛勞動，孩子天生有好奇心，孩子天生愛交往，孩子天生善解人意，孩子天生有愛心，孩子天生愛創造，人之所以能具有這些稟賦或天性，因爲它有助於提高人個體生存的概率。那麼問題來了：既然孩子天生愛學習，爲什麼還會厭學呢？原因很簡單，那是因爲我們的教育教學出了問題，違背了孩子的天性。孩子愛學習的天性表現爲：喜歡在探索中學習，在觀察中學習，在模仿中學習，在嘗試中學習，在玩耍中學習，在交往中學習，在做事中學習，在反思中學習，在無壓力的狀態下憑興趣去學習……他們不喜歡被逼迫學習，被灌輸學習，被強制學習，被限制學習，被束縛學習，被督促學習，被監督學習，尤其不喜歡爲考試而學習，不喜歡在巨大的精神壓力下學習……我們必須承認，那些學生不喜歡的學習方式，恰恰就是我們今天主要的教學形式。學生從這樣的學習活動中無法獲得快樂的學習體驗，這是產生厭學的重要原因。

中國教師報：中學課堂教學改革始終繞不過去的一個難題是，教學質量的提高，也即提高分數。在這方面不少學校付出過不少努力，但代價也不小。

劉長銘：我從教40多年了，見到過太多教師爲了提高分數這一目標採取過各種可能的方法。40多年來，教學方式不斷改變，學生的學習方式和學校的教育生態也發生了相應的改變，但是在提高分數方面大致經歷過這樣幾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是“向時間要分數”，就是延長教學時間，加課補課，休息日開始上課；第二個階段是“向嚴控要分數”，僅延長教學時間加課補課還不夠，還要嚴格控制學生的學習生活，於是出現了一些所謂的軍事化管理的學校，把學生的時間嚴格管起來，比如上廁所幾分鐘，吃飯幾分鐘，都有嚴格的規定；第三個階段是“向強訓要分數”，即強化訓練，訓練強度越來越大，學生負擔越來越重；第四個階段是“向精準要分數”，有了信息技術手段後，開始推進智能化訓練系統，比如用計算機出一張試卷，學生做完後系統會自動判分，自動找出錯題，然後自動鏈接到有關學習內容，對學生的學習情況進行精準診斷、精準糾錯；第五個階段是“向備課要分數”，不少學校安排有三級備課、四級備課，甚至還有五級備課的，備課的目的是要實現各種統一，即統一內容、統一進度、統一講法、統一例題、統一作業、統一練習等，但是卻忘了，學生是有差異的，怎樣能做到統一呢？一個標準能適應不同的學生嗎？

中國教師報：下一步學校還能向什麼要分數呢？

劉長銘：實際上，現在很多學校打的是“組合拳”，在延長教學時間的基礎上，同時嚴控，同時精準，同時強訓，同時多級備課……但是，下一步我們還能向什麼要分數呢？我們來思考一個問題：什麼是影響成績特別重要的因素？是師生關係。建立良好的師生關係可以有效提升學生的成績。建立良好的師生關係，關鍵是教師要關注人，而不僅僅是書本、課標和分數。所以，向方法、向工具要分數的做法已經走到盡頭了，下一步我們要向“人”要分數，也就是說，我們的教育教學要更關注人，關注人的內心世界，改變人的狀態，激發積極、熱情的精神和情緒狀態，如此，學生的學習狀態就會發生改變。學生在積極的精神、情緒狀態中，一定能實現高效的學習，取得更好的成績。

學習不僅僅侷限在45分鐘的課堂

中國教師報：項目式學習在這一輪課程教學改革中是一個熱點。您也主張，學生的成長常常發生在課堂之外，倡導學生自己在生活中發現項目。請談談您眼中的項目式學習。

劉長銘：我曾經在一所學校聽課，是一位年輕教師講的一節中規中矩的初中道德與法治課，主題是《我與集體共成長》。在講課過程中，教師準備了非常精美的PPT，然後讓學生做一些角色表演，提出一些問題，在課堂上對答、分析。下課後，這位教師徵求我的意見。我說：你這節課上得非常好，材料也非常豐富，但還可以做一些改進。

在我看來，學生的成長不僅僅在課堂上，其實在課堂外的一些學習和活動中學生同樣能獲得很好的提升。所以我建議他以後再教這節課時，可以把學生分成小組，完成幾個任務。比如對於新集體，學生能不能制定一個班級公約，能不能製作班旗、班徽，讓每一個人都發揮主人翁精神，主動參與到集體的建設當中，爲集體的建設做一些具體的工作。其實學生在設計班徽和班旗的時候，他們就要思考這個集體將來是一個什麼樣的集體，就要考慮到個人的理想以及集體的願景等，這些都是圍繞未來集體建設所展開的一種深度思考。

這樣的學習過程一般會包含組織發動、確立願景、交流討論、思想碰撞等環節，每一個孩子都可能會從中找到自己的角色定位。擅長藝術設計的可以完成這方面的工作，善於組織的學生也可以發揮其長項，這就是一種任務驅動式的學習過程，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項目式學習。這樣的結果是能夠形成班級公約以及班旗班徽，這就使得每一個學生都參與到了具體、生動、活潑的學習活動當中。所以今天的教師必須認識到，課堂教學不僅僅侷限於45分鐘的課堂。

中國教師報：《義務教育課程方案（2022年版）》指出，各門課程將用不少於10%的課時開展綜合性的跨學科主題學習。在教學實踐中，您認爲課堂教學如何與生活相融合？

劉長銘：當下的教學改革提倡學科融合。潤澤學校的課程理念可以概括爲：整合融通，實踐體驗，多元發展。一方面，整合融通強調的是知識之間、學科之間的融合。過去的課堂教學中，很多時候特別強調知識點，而強調知識點的目的固然是落實學生知識的掌握，但是這樣帶來的問題就是我們的教學對知識進行過度解構，割裂了知識之間的聯繫，破壞了知識間的整體性。生活中的實際問題常常是複雜的，往往涉及的不僅是一個學科，也不是一個知識點。所以當教學對知識進行過度解構的時候，會使學生不善於綜合運用知識去解決實際問題。另一方面，整合融通強調的是價值融通。也就是說，在教學過程中，我們要通過教學設計兼顧學生生物性、人格性、社會性和工具性的協調發展。爲什麼教學中要做這樣的解構？爲什麼今天我們習慣在教學中將知識解構成一個一個知識點？是因爲知識點與考點有比較好的對應關係，教學中容易操作和檢測，但是這樣做不利於培養學生綜合運用知識解決問題的能力。針對考點進行的教學對於近期學校考試來說可能是高效的，但是從學生長遠發展來講，卻是一種低效的教學。

中國教師報：能否舉一個具體的例子？

劉長銘：人都關心跟自己生活有關的事情，因此，教學要建立起與學生生活的聯繫，否則教學就是枯燥的。一旦走進社會學生就會表現出極高的熱情。歷史課裡的“新中國成立以來國有企業發展歷程”專題涉及了許多概念，比如社會主義改造、公私合營等。不要說學生，現在很多年輕教師對這些概念都是陌生的，怎麼能夠讓學生在學習過程中獲得一種真實的體驗呢？

我們的歷史教師就設計了一個創新作業，讓學生自願結成小組，選課題進行調研，其中就有調研北京老字號的變遷。因爲北京有很多老字號已經有上百年的歷史，它們的變遷本身就生動反映了新中國成立以來企業發展的歷程。學生非常熱情地投入到這項學習活動中。他們利用休息日進行調研，深入全聚德、東來順等老字號餐館體驗美食，同時在享用美食的過程中，不斷跟服務員瞭解情況。

值得關注的是，今天有不少校長和教師都有這樣一個想法：他們認爲開放式、探究式、項目式的學習似乎只適用於生源優質的學校，適用於那些學習基礎好的學生；而對於學習基礎比較差的學生，老師們認爲只能採取多上課、多灌輸、多複習、多考試的方法，要減少一些無關的活動，讓學生專心學習，才能夠提高成績。還有些教師甚至抱怨：書上這點東西學生都學不會，還搞什麼亂七八糟的花樣呢？我想說的是，即便是單純爲了提高考試成績，我們也不妨大膽嘗試一下更加科學、更加高效的教學方式。

好課堂的標準

中國教師報：10多年前您就提出過好課的標準是“四有”：有知識、有方法、有生活、有境界。能具體談談嗎？

劉長銘：好課是有共性的，但好課的標準不是唯一的。老師講得少的課是好課，講得多的是不是好課？學生練得多的是好課，練得少的是不是好課？課堂提問多的是好課，提問少的是不是好課？有討論的課是好課，沒有討論的課是不是好課？沒有簡單的答案。但課堂教學的確是可以評價的。既然可以評價，就一定有標準。我想，也許評價標準更應當是原則性的，而不必過於具體、細化和量化。我從聽課和評教中總結好課的共性，可以概括爲“四有”，即有知識、有方法、有生活、有境界。

好課有“有知識”，這是最基本的要求。知識不是講得越多就越好，要講得精準、精練、精彩。少則得，多則惑。怎樣把握好這個度，取決於你對規律的把握和對學生的瞭解，知道學生的困惑在哪兒。

好課要“有方法”，或者說有思想。方法是解決具體問題的，思想是可以移植應用到其他領域、觸類旁通的方法，是認識和解決問題的普遍的方法。讓學生自己悟出方法和思想是教育者更高超的技藝。這與教師的學養有關，與教師對知識理解的深度、廣度和高度有關。

好課要“有生活”。僅僅把學知識與考試掛鉤是一種價值迷失。所以講課時，除了關注考試外，還要廣泛聯繫與知識有關的生活現象和人類職業活動，要讓學生掌握知識的同時理解知識的意義與價值。

好課要“有境界”。北京四中的教育理念其中有一句“以境界提升境界”。一節好課展現的不僅是教師的口才和處理教材的技巧，還有教師的思想、情感、精神追求和人格魅力。境界反映了教師對待生活、社會和世界的態度，反映了教師的職業操守與職業精神，體現了教師對理想與崇高的追求。

有知識、有方法的課就算是好課了；如果有生活，那就更好了；如果講課能上升到精神層面，那就更不一般了。一線教師千萬不要認爲這遙不可及。

中國教師報：人工智能等技術正重塑課堂，您認爲技術會讓教學變得更好嗎？

劉長銘：人工智能將給學校教育模式帶來革命性的變化。當前，以人工智能爲代表的技術創新進入了前所未有的活躍期，但是，今天的學校教育基本上還是在用先進的技術支持落後的教育教學方式。國內有不少學校已經將AI技術融入日常教學，通過智能教學系統、個性化學習路徑和虛擬實驗室等手段，激發學生的學習興趣，提高教學效率。例如，學校利用AI輔助教學平臺，爲學生提供定製化的學習資源和輔導，幫助他們更好地掌握科學知識。此外，有的學校還開發了虛擬現實（VR）實驗室，讓學生在虛擬環境中進行科學實驗，既安全又高效。我對人工智能可能帶來的教育變化充滿期待。

感謝閱讀

如果你覺得這篇文章不錯的話

歡迎【關注】&【轉發朋友圈】

來源 |《中國教師報》

編輯 | 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