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法醫秦明:生死場中寫出光明|封面頭條

封面新聞記者 張傑 實習生 魯孟琳

近日,中國臺灣某一男星涉嫌一起兇案。該案受害者遭受了非人折磨,被法醫鑑定爲死於“橫紋肌溶解綜合徵”。這個病症名稱也引發不少人好奇。“法醫秦明”微信視頻號2月25日上傳了一期視頻,法醫秦明出鏡科普解釋何爲“橫紋肌溶解綜合徵”,詳細、生動、準確,迅速成爲熱點被廣爲傳播。作爲現象級IP,“法醫秦明”,在過去13年裡通過19本圖書、多部改編劇集,持續刷新着公衆對法醫職業的認知,以自己獨特的方式向大衆科普法醫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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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醫秦明

如果沒有“法醫”二字

一文不值

“法醫秦明”是誰?首先他是一個工作在一線的真實法醫,其次也是作爲作家秦明,是暢銷懸疑作品“法醫秦明” 系列的作者。此外,在“法醫秦明”系列作品中,主角也是“法醫秦明”。這種真人、作家、劇情主角“三位一體”的關係,縱覽中外寫作圈,較爲罕見。

秦明

2月26日,封面新聞專訪到秦明本人。他從寫作狀態、科普初衷、身份定位等多個角度對“法醫秦明”進行了一番深入分享。從微博時代的“法醫秦明”到如今現象級IP的締造者,秦明對自己的身份定位十分清醒,始終強調:“我多次說過一句話:法醫秦明,如果沒有’法醫’二字,一文不值。因爲我現在取得的一切,都是建立在自己的本職工作基礎之上。”

至於法醫秦明是怎麼從真人穿梭到虛構的小說裡面,他解釋說,其實這是一個順其自然的結果,“2012年我在微博上開始寫這些故事的時候,並沒有告訴小說的主角叫什麼。但因爲我一直用第一人稱敘事的角度在寫,而且我的微博賬號是實名認證的賬號‘法醫秦明’。 讀者就認爲小說中的‘我’就是作者本人,就是法醫秦明。隨着後續小說的完成,這個系列也就被命名爲法醫秦明系列,衍生的電視劇也被叫《法醫秦明》。就這麼一直用下來,沒去改了。無論是文學作品還是影視作品裡的法醫秦明,跟我本人肯定不能直接畫等號,那是很多法醫閃光點的匯聚,不是某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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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力將專業理性

轉化爲抵禦謠言的抗體

在科普視頻中,秦明介紹,“橫紋肌溶解綜合徵”是一種“在法醫實踐中並不少見的可以導致死亡的臨牀綜合症候羣。簡單地說就是,有很多原因導致橫紋肌的細胞壞死了。細胞裡的循環物質,進入了循環系統,引發了一系列的臨牀症狀。主要的表現是肌痛、肌無力、尿色加深,嚴重的還會出現急性腎損傷,甚至死亡。本熱點事件的新聞中可以看出的被害人是被迫長時間處於一種姿勢,肌肉就會過度勞累,會引發該病。”

秦明作品

抓住熱點,做法醫學知識點科普,對秦明來說,發自本心初衷,“我經常說,我寫小說的初衷是讓更多人瞭解法醫這個職業是幹什麼的,魅力何在。那怎麼具體執行呢?總不能光耍帥吧。我們這個職業最大的魅力就是,它有很多的知識點。有時候如果直接去傳播知識,或許一些人不相信,甚至會攻擊你。但平時潤物無聲,藉着一個熱點,順勢把一些準確的信息概念傳遞給大家,以後再去判斷有類似情況的事情,就會少很多誤差,至少不會輕易被網絡謠言帶偏。”

秦明還提到,他以前還碰到真實案例,“一個老師體罰學生,讓學生蹲馬步,蹲了很長時間,最後這個學生得了橫紋肌溶解綜合徵,出事了。這個老師雖然違規了,但他並沒有存心要害這個孩子。如果明白了這個病症,就更容易明白一件事情的性質到底是什麼。”

儘自己所能去推動準確資訊傳播、擠壓謠言生存空間的動力,除了直接出鏡講述,更多是展現在秦明的小說中。比如在《天譴者》裡,秦明就提到,曾有個犯罪團伙成員,被反覆毆打致死,法醫最後就判定這個死因。只不過書裡面寫的是“擠壓綜合徵”秦明解釋說,“橫紋肌溶解綜合徵”有很多病因,如果是外傷性“橫紋肌溶解綜合徵”,也叫“擠壓綜合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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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法醫遭遇網絡暴力

將穿過風暴心態落筆成文

《天譴者》是法醫秦明系列“衆生卷”的開卷之作。其中被輿論逼至絕境的主人公,投射着秦明的親身經歷。某次熱點事件中,他因科普專業術語被捲入輿論漩渦。也正因此,在首版推出6年後,秦明對此作品進行了30%篇幅的深度修訂,新增2起詭案之後,再次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在2024年末再版推出。作品的主線調整爲跟網暴、網絡謠言相關,用法醫視角揭示“你所看到的,未必是全部的真相”。

秦明作品

這次經歷也讓秦明意識到,網絡上看到的碎片化信息往往無法還原事件的真實面貌,很多人根據自己立場和情緒作出主觀判斷,卻忽視了真相的複雜性。“我們每天花7小時與屏幕相伴,但對每條信息的駐足不到3分鐘。”

秦明說,希望讀者能夠從書中的故事中吸取教訓,提升對網絡暴力、謠言和輿論操控的防範意識。“雪崩的時候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但是我們希望我們自己不要被雪崩侵害,同時我們也不去做那一片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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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來之問:

科技會殺死推理的浪漫嗎?

法醫對於刑事案件的偵破、社會治安穩定的維護都是不可或缺。 秦明1981年出生於安徽銅陵。1998年高中畢業進入皖南醫學院法醫學專業就讀。2005年,獲得醫學、法學雙學士的他進入安徽省公安廳工作。熱愛自己本職工作的秦明,希望能夠通過自己的筆,把自己經歷過的那些故事呈現給讀者們,讓讀者自己去體會、領悟法醫這個職業的精髓和真諦。隨着寫作慢慢深入,秦明的寫作初衷也有所調整。“希望通過看我的書,讀者們能夠提高自己的安全防範意識,增強安全防範技能,同時讓那些懷惡的人放下屠刀。還有,我覺得有的時候法醫學知識在很多社會輿論熱點中能發揮出很重要的作用。”

勢頭正猛的AI技術在醫學界的應用越來越多。秦明也提到,法醫的虛擬解剖的確是一個發展趨勢,可能會在某一天代替實際解剖,這對社會是好事,提高了破案效率。從文藝創作的角度來說,現在的刑偵影視作品很多放在上世紀90年代,因爲現在的科技手段太發達,網友也知道有監控等技術手段,推理的空間變小了。面對“刑偵文學是否會因技術進步失魅”這個問題,秦明說,宋慈的時代沒有DNA檢測,但“辨骨識兇”的智慧至今閃光。只要人性仍有幽暗處,法醫故事就永遠有現實鋒芒。“就像《大宋提刑官》演繹的是古代法醫精神,我們也要在科技時代尋找新的人性戰場。”

對話秦明:

“不能成爲揭開別人傷疤的人”

秦明

封面新聞:在把真實素材轉化爲文學作品的過程中,有怎樣的心得體會?

秦明:我寫小說一般都是這樣:在實際辦案過程中,我會先把案件裡的真實推理點記錄下來。然後在寫作過程中,將這幾個精彩推理點結合起來,然後給他們虛構一個故事情節。雖然故事情節是我虛構的,但破案點和核心內容是真實的,所以讓人覺得很真實。

封面新聞:真實性和文學性之間是否需要做一些平衡?

秦明:文學性對我一個理科生來說,還是很難把控的。直到現在,我也不敢稱自己是作家,我只能說我是一個寫作者。我所能做到只是,真誠地把我所知道的一些故事和故事背後的人性,真誠地說給大家聽。這個過程中,我最需要注意的是,小說中涉及的真實刑案,一定要避免觸及當事人及家屬的隱私,不能成爲揭開別人傷疤的人。

封面新聞:確實曾經出現根據案件改編的影視劇,引發了受害者家屬的抗議。

秦明:是的。我在創作之前我就考慮到這個問題了。我的書裡邊,看似都是真實的案件,但其實並不是對現實的照搬,我會虛構一些細節。

寫作與本職工作是良性循環

秦明

封面新聞:你寫作十來年,積累很多暢銷書作品,擁有很多讀者。想到你目前仍工作在公安法醫工作一線。許多讀者覺得挺不可思議。這兩種身份、兩個不同的領域,您是怎麼平衡的?

秦明:說實話,我的定位很清晰,我就是一個法醫。寫作是業餘的事情,也是爲了我的法醫工作服務的。寫作相當於我在總結自己的工作。雖然我不是寫論文,但我寫的小說也是在總結案子破完後的經驗和教訓。經過總結,業務能力會提升,讓我有機會接觸到更多的疑難案件,就會有更多的寫作素材。現場勘驗積累素材,寫作梳理經驗,而讀者的反饋又反哺專業認知。這是一個良性循環。我參加文學活動,都是利用自己的年假。

喜歡看金庸、古龍、海巖的小說

封面新聞:能寫這麼多讓大家喜歡的懸疑類長篇小說,還是需要相當程度的寫作水平。在寫作之前你是否做過一些文學訓練或者做一些文學閱讀上的準備,受到哪些作家的啓發?

秦明:我是一個純理科生,語文水平也不高,但我有一個好習慣就是愛閱讀。我從小到大,讀書沒斷過,基本上從小學開始就是手不離書,尤其是看了很多小說。我相信那些過往我看過的書,比如金庸、古龍、海巖等人的小說,對我的寫作還是起到了很重要的潛移默化。

封面新聞:懸疑小說是類型文學的一大門類。在全世界有很多優秀的懸疑作品。你會去看嗎?

秦明:這個要看是哪一個時間段。剛開始寫作時,有一個寫相似類型小說的朋友建議我,暫時不要看同類型的作品。因爲容易被別人的寫作手法、思路給先入爲主了。所以那時候我基本上沒看過懸疑小說。平時主要看看武俠小說和海巖的小說。當我寫了幾年後,寫作風格穩定了,我纔開始去看別人寫的,學習學習別人的創作思路。

封面新聞:海巖作品對您有怎樣的啓發?

秦明:主要是純喜歡看,我也不知道爲什麼喜歡。我們經常說人有情商、智商,但也有人提出有“文商”。有些文字就是讓人看了特別喜歡。對我來說,海巖的書就特別有“文商”。很多時候我只要拿起海巖的書,基本上覺都不睡也要看完。

“破案的成就感是支撐我們的光”

封面新聞:當時您是如何從網暴中走出來的?

秦明:我以前看到網暴事件發生時,看到受害者選擇自殺很痛心,還覺得:不看手機就行了。但真正當我自己處於網暴中心時,那感覺真是不一樣。真的做不到不去管,好像有一種神秘的力量讓我不得不關注這個話題。真正處於網暴中心的人是很無助的,旁觀者只是看熱鬧。這讓我想起姜文導演的電影《讓子彈飛》裡六子剖腹證明自己只吃了一碗粉的橋段。我當時也有六子的那種感覺,想把肚子剖開給你們看。但最終我還是從那個黑暗中走出來了,或許因爲我是法醫,看慣了生死,心理上比較強大一些。而且我慢慢把這種無力感轉化爲動力,寫出更好的作品。

封面新聞:因爲法醫工作的特點,你不可避免會接觸不少負能量的事情,這會不會影響到你的生活?在保持光明、積極的心理狀態方面,有怎樣的經驗?

秦明:影視劇裡的法醫常常是冷酷的形象。其實,真實的法醫生活中大多性格開朗樂觀,我想是因爲見慣生死反而更珍惜生活。此外,我們的工作可以幫助維護受害者的尊嚴,這會帶來很強的成就感。維持法醫心中的光的也就來自這種成就感。雖然尼采說,“當你凝視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在凝視你”,但是隻要你維持心中的光,就很難被這些黑暗吞噬了。

感謝張若昀等影視演員對法醫職業的宣傳

封面新聞:當看到演員張若昀扮演“法醫秦明”,演繹您寫的故事時,有什麼感覺?

秦明:我覺得我的運氣比較好,接觸的演員、導演、編劇都很認真負責。他們對每一部劇的雕琢都很用心。張若昀還有其他演員都演得好,是因爲他們本身就很勤奮、用腦子。他們對法醫職業的宣傳遠大於我的文學作品。畢竟影視劇的受衆是更廣泛的,對此我表示感謝。

封面新聞:在您的觀察和感覺中,比起你13年前開始寫法醫相關小說,現在大家對法醫工作的認知是不是有很大變化?

秦明:我覺得有一個質的變化。從以前的偏見轉換成現在的推崇。這是時代進步的產物,其中有大家共同的努力,不是哪一個人僅僅靠寫小說就能改變的。

每天日更2000字

接下來會從歷史資料中取材

秦明作品

封面新聞:做法醫工作很費腦,也很辛苦。您在時間、精力分配上是如何安排的?

秦明:我寫小說有一個獨特優勢就是,我不需要天馬行空去構思一個故事。因爲我寫的很多故事都是建立在之前我自己參與辦過的很多案件上的。我不需要從頭到尾去想小說的每一個細節,這給我節省了很多精力。此外,生活中我是一個很寡淡的人,沒有什麼業餘愛好,不喜歡應酬、吃飯、喝酒、打麻將、打牌。而且時間安排上其實也沒有那麼困難。舉個例子,我每天花費一兩個小時寫2000字,100天就是20萬字,150天就是30萬字,一本書的量不就出來了嗎?所以重點是堅持,而不是沒時間。

封面新聞:您在科普法醫知識時曾講過中國古代法醫學著作《洗冤集錄》裡的故事。歷史上的法醫故事,會不會激發你進行文學創作慾望?像作家馬伯庸就特別善於從歷史資料中獲取創作靈感和素材。

秦明:《洗冤集錄》是全世界第一部法醫學專著,證明法醫學起源於中國。從秦朝起,我們已有完善的法醫學規範。這是先輩智慧的體現。但我發現,大衆對這本書的認知多停留在名字,實際內容鮮爲人知。其實這是一本法醫學教科書,並不是寫故事的。古書的智慧真的一點點摸索出來的,他們或許並不知道原理,但是用經驗探索解答。我正在嘗試一本介於故事和科普性質的書,向大衆介紹這本書。我非常欽佩馬伯庸老師,他對歷史的感悟能力超越常人。看史料能過目不忘,而且能沉下心來在史料館一坐一個月。我沒有他那樣的能力。未來我的寫作可能會往古代擴展,但我沒有自信能達到馬伯庸小說的影響力。

不會全職寫作

成就依附於法醫身份

封面新聞:工作上同事看了“法醫秦明”的電視劇或小說,會不會對你“另眼看待”,比如覺得你有暢銷書作家的光環,或者偶爾找您聊聊小說或者電視劇?

秦明:沒有這種情況。上班就該怎麼樣就怎麼樣。我感覺我身邊的人沒多少人看我的書或者改編的電視劇。

封面新聞:將來有一天您會全職寫作嗎?

秦明:不會。我的成就依附於法醫身份,離開一線便是無根之木。寫作是業餘堅持,工作纔是根本。

封面新聞:你在網絡上做科普,錄視頻,互動,多平臺全面開花。這樣深入在網絡一線的熱情、勁頭很足。其實在網上發言,很多人會擔心被誤解。你也遭遇過類似的事情。但你的熱情並沒有消退。

秦明:其實更多的是一種責任感吧。我覺得自己既然已經有一定的知名度和影響力了,那麼當發生一些網絡熱點輿情的時候,自己有責任要站出來去把真相讓更多的人去看得見。雖然說被網曝的時候是有很多人來網暴,但我相信對於整個民衆來說,那還是少數。我還是相信會有更多的人去,願意相信我的科普。所以我還是繼續做。

封面新聞:雖然你的工作經驗很豐富,但你是否也有覺得害怕的時候?

秦明:我也是個普通人,怎麼可能沒有七情六慾呢?怎麼可能沒有這種恐懼和什麼噁心的時候呢?都有,只是你要承受,因爲每個人承受的苦是不一樣的,我們法醫承受的苦可能是這種,那麼你記者承受的苦可能是另外一種不一樣而已,都默默承受就好了。哪有那麼一帆風順的?

封面新聞:您的文學作品通過電視劇已經滲透得很廣了,接下來您還會希望有哪些形式?比如遊戲、虛擬體驗?

秦明:遊戲也許是一個方向,但我對這方面沒有多少研究。我更多的是想把自己作爲一個純粹的寫作者,不管是什麼形式,最終還是落在文字上。如果沒有好的文字和故事,光空想形式是沒有用的。比如《哪吒》這麼火,前提是劇本非常紮實。我還是先做好一個純粹的寫作者。

封面新聞:眼下正在寫什麼?

秦明作品

秦明:最近在不停修改一些書。《燃燒的蜂鳥》第三部已經寫完了。但是需要做一些修改,目前正在二稿改三稿的過程中。另外要出兩本科普書。爲了更精細,這兩本也在不斷修改中。《逝者之書》《遺忘者》這兩本書也馬上要再版了。我也準備對它們進行一些修訂。

(圖片由秦明方面工作人員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