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足球最“窮”贊助商:我沒有滔天的背景,借了5000塊錢才過的年
鳳凰網《風暴眼》出品
文| 洄野
不到200平米的上下兩層小樓裡,坑坑窪窪的牆壁,像是毛坯房一般裸露着斑駁的石灰色牆體,沒有一點修飾。店裡擺滿了簡單的四角方桌、塑料小凳,店外8個爐子火力全開,鐵籤翻飛間,孜然與焦香蒸騰瀰漫。
“這店像被炮轟過似的”,老顧客一邊調侃,一邊追着來吃。
最近,這家藏在常州市一個五金市場裡的燒烤店火了,只因“蘇超”常州賽場上,它的廣告牌赫然出現在京東、江蘇銀行、海瀾之家這樣的知名企業中間,僅有光禿禿的幾個大字——“東哈·東北街邊燒烤”,連個logo都沒有。
這一幕瞬間點燃了人們關於“營商環境”“草根經濟”的熱議。據媒體報道,蘇超整個賽季的官方贊助席位價格已經飆升至300萬元人民幣,江蘇銀行拿下總冠名,花了800萬。除了這些大品牌,常州賽區內場18個贊助商裡,13家都是民營企業,包括一些本地常見的餐飲品牌——何小雷滷味、園外園湯圓、銀絲麪館等。東哈燒烤是裡面唯一一家個體工商戶。
而燒烤小店以10萬元獲得的席位,不僅沒有被替換,連大小都和其他大企業同等待遇。八方點贊常州的“契約精神”,一掃輸球的陰霾。
燒烤店老闆娘張敬宇的一句“常州容得下燒烤,容得下理想,容得下千千萬萬的普通人”,觸動了無數網友。在鳳凰網《風暴眼》與她交流的過程中,這“千千萬萬的普通人”逐漸具象化了。
她提起擺路邊攤時城管的溫柔執法、小店爆火時各部門的主動協調調度;也提起白天上班晚上兼職賣糖葫蘆的底層勞動者、忙碌但每天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服務員;還有那些追着她的小攤位、追到店裡,一路推着她向前走的顧客……
她從他們身上獲得溫暖和能量,滿心都是“不辜負”幾個字。
以下是她的自述:
01 這不是一場權衡利弊的投資
6月21日晚,我在自己的燒烤小店裡忙着,店裡的電視大屏播放着蘇超第五輪焦點戰常州VS南京的比賽戰況。雖然下着雨,但店裡的顧客越來越多,把門口擠得水泄不通。
我一問才知道,在蘇超賽場上,有一位博主看到我們家那塊接地氣的廣告牌,喊了一嗓子——“見過贊助商,沒見過這樣的”,一下子給我們喊火了。
網友開始玩梗,調侃我們“什麼檔次,能與‘東哥’齊名”。當時還有不少人以爲我們有什麼滔天背景,但其實,我們只是一家很普通的街邊小店。
6月7日,我無意間看到常州體育局微信公衆號上有招募蘇超常州賽區合作伙伴的消息,就立刻跟家人商量,打電話過去諮詢。
當時,蘇超的廣告位分不同位置贊助費有所不同,有的一塊板子5萬塊錢,有的是10萬。我家贊助了兩塊5萬的板子,一共十萬元。我們是比較早敲定的,當時主辦方讓我選廣告位,所有廣告牌都還是一片空白,後續會有哪些贊助商,也完全不清楚,我就隨手指了一塊,果斷簽了合同。
沒想到在比賽當天,我竟然看到自己家的廣告牌和京東挨在一起。我沒有去打聽其他贊助商的廣告費是多少錢、後來有沒有漲價,看到很多人說,我的燒烤店用幾萬塊換來了千萬級的廣告效應,成了蘇超的最大贏家。但其實,我並不是爲了獲得怎樣的回報。對我來說,這次贊助也並不是一筆權衡利弊的投資。
我最初並沒有想到蘇超會爆火出圈。如今看到這樣的情景,還有點擔心,怕給官方帶來麻煩。我趕緊打電話過去,但他們不僅沒有違約換出價更高的知名品牌,還很貼心地讓我安心。
十萬塊錢的贊助,對我們來說是一筆不小的支出。但這是我們全家共同的決定。初衷很簡單,只因外甥女一直在體校訓練,我們想回饋常州市體育局,爲我們培養了優秀的孩子。
外甥女2016年出生,四歲就被體操隊選中,每天上午上文化課,下午到體校訓練,一直練到晚上,週末也從不休息。看她小小年紀,不僅手指根部磨出厚厚的繭子,連掌心最柔軟的地方也遍佈硬繭,怎麼會不心疼?
就在一個月前,外甥女在連雲港有賽事,我們跟着教練團隊去參賽,當時還開玩笑說,“下次比賽需不需要贊助?”想贊助點給孩子們提高伙食或住宿標準,這個念頭一直在我腦海裡,如果能讓孩子們住得好點、吃得飽點,我心裡也踏實。
沒想到,就是這樣真心實意的一次贊助,讓我的小店意外爆火。最近店裡忙翻了天,以往要到半夜一兩點才售罄的肉串,最近十點多就賣光了。很多遠道而來的客人,等半天卻吃不到。
店門外擺下的二十幾張桌子遠遠不夠,只能一張接一張地加,最後自己也數不清到底添了多少張。現場聚集幾百號人,遠遠不是我一個個體戶能調度的。幸好常州湖塘鎮政府、城管和交警主動來協助疏導停車、維持衛生,還幫忙和鄰鋪協商,騰出了他們門口的空間來用。
我店裡的空間不大,一共就兩個冰箱選菜。這幾天,五點開檔時,已經有十幾桌人在等了,他們同時圍上去選菜,冰箱蓋都被直接揭掉,大家也顧不上精挑細選,抓着什麼就搶走。服務員把剛串好的串搬過來,半路也被截走了,都到不了冰箱裡。
這場面十分混亂,很多時候由於同時烤串的人太多,烤完再上桌時,已經涼了。面對這樣的狀況,我的壓力越來越大。我很清楚,有的顧客享受喧騰熱鬧,但也有人會因此感到體驗不佳,尤其在這炎熱的夏天,排隊選串可能就要耗上四十分鐘,這讓我很擔憂,不想讓他們失望。
其實我對足球沒有什麼瞭解,我想支持體育事業,並不僅僅是足球。6月底,我終於有了一點空閒,特意去了趟蘇州崑山奧體中心,感受蘇超現場的氛圍。我沒有票,只是想讓自己放鬆一下,在門外看看那一排排的小吃攤。
02 我不是個精明生意人,連翻檯率都不懂
我是哈爾濱人,從長沙理工大學畢業後進入教輔行業,曾經嘗試三次在教育領域創業,結果都失敗了。我丈夫是山西人,在常州經營五金生意,也虧了不少,一度揹負沉重的債務。
2023年,我剛生完孩子不久,那時候每個月的收入,僅夠勉強維持家庭開銷,再償還一點分期債務,日子過得相當拮据。
我總覺得,只要全家人在一起,就沒有邁不過去的坎兒。也就是在這期間,我因爲自己想吃燒烤,便開始學着動手烤串,出去在興隆橋邊擺起了攤。
這一步對我們來說並不困難。我丈夫早早輟學便打工養家,曾在街頭擺過十年手機貼膜攤;我上大學時,家裡經濟緊張,也擺攤賣過小商品。身邊的人可能不太理解,也覺得做燒烤攤很難長久。但對我們來說,擺攤這事兒,既不覺得丟臉,也不怕吃苦。
受訪者供圖
就這樣,我們抱着順其自然的心態,開始經營起自己的小攤位。生意好的時候,一天能賺幾十到兩百塊錢。這筆錢一點點積攢起來,只要夠一家人日常吃穿用度,就覺得心裡很滿足。
就這樣一步步往前走,沒想到後來這小小的燒烤攤竟越來越受歡迎。或許是趕上了“地攤經濟”的風口,在最近這次走紅之前,我們的流動車攤也曾火過一把。
我記得那是疫情剛結束不久,我們的燒烤攤,不知何時被一位美食博主拍進了短視頻裡。自那以後,忽然有很多人拿着手機專門過來打卡拍視頻,我們還一度登上常州當地的抖音熱榜。
面對突如其來的關注和客流,那時的我其實什麼都不懂,滿腦子只有一個簡單的念頭:趕緊把肉串穿好,別讓遠道而來的客人空等一場。
受訪者供圖
我清楚記得,一個下着小雨的深夜,將近十二點半,我們剛剛關了照明燈,把烤具、食材都收了。突然來了一輛寶馬車,停在我們的小攤位跟前,車門一開,下來兩個穿着睡衣的人。他們說聽朋友推薦,特意從幾公里外開車趕過來的。
看着他們睡衣都沒換的樣子,我能想到他們是如何臨時起意,從牀上跳起來興沖沖趕來的。儘管我們已經收檔,還是立刻手忙腳亂地重新生起爐火。烤好的幾串遞過去,他們吃得異常激動,連聲稱讚每一串都美味極了,還當場拍了照片發朋友圈。
隨着客人越來越多,我看着他們大冬天在冷風裡排隊、吃串,這樣很容易感冒,就打算租下間店面,讓大家有個地方落腳。
這家小店,剛接手時,屋子比現在還要破敗:房頂漏着窟窿,牆皮剝落得亂七八糟。上家租客裝到一半就跟房東鬧掰了,剪斷了電線,整個店面只剩一個插座有電。去年12月,我們只是簡單支起一盞燈,就算開了張。後來通了水電、裝上空調、設備進場,小店才漸漸有了樣子。
我們沒有搞精緻的裝修,既是因爲沒錢,也是因爲覺得燒烤這東西,靠味道說話,食材新鮮最重要,客人是用嘴巴吃,不是用眼睛看。
爲了租下這家店,我把東北三十幾平的小房子賣了,才湊夠租金。我心裡也不免忐忑,擔心客流量會不會下滑,店能否開下去。
開店後才發現,房租只是一個開頭,燈、空調、冰箱、桌椅板凳等設施的採買、更換,纔是真正花錢如流水,每天的進賬幾乎都填進了這些開銷。
我還清楚記得,就在今年春節,當把員工工資結完、貨款付清之後,我一個人在店裡算賬,結果發現小店還是虧本狀態。我心裡有點慌,把賬本記得格外詳細,小數點精確到分。但是算下來,手裡還是隻剩一千多塊錢。這年怎麼過?無奈之下,最後只能從支付寶借了五千塊,才勉強撐過去。
我承認自己不算個精明的生意人,甚至有時候稀裡糊塗。桌子不夠用了就添,壞了便扔,也從沒數清過究竟有多少張,更是不懂所謂“翻檯率”這樣的專業術語。東西賣光就收攤,和過去擺地攤時沒什麼兩樣。
我的心思,都用在了保障食材新鮮上。我家用的牛肉,都是凌晨一點從屠宰場新鮮運到,直接放進排酸櫃,穿串後一下午就賣掉了。而且我們只用上腦、裡脊這些上好的部位,每串肉都是手工穿的,籤子全是一次性的,絕不回收。
03 三次創業失敗,開串店前做的是教育培訓
剛步入社會時,我總覺得自己有力量去改變些什麼。
在做燒烤之前,我一直傾心於教育行業。
儘管大學讀的是建築相關專業,但我骨子裡是個感性的人,其實相當討厭每處都得計算的學科。所以畢業後,我還是選擇在一些小型的補課機構做起了文化課老師。
來到這些小機構補課的,往往是一些成績不太突出的孩子——那些人們眼中所謂的“差生”。但在教導他們的過程中,我逐漸發現,問題的根源常常隱藏在背後的家長身上。
學生十幾歲才交到我手上,我固然可以通過題海戰術提升他們的分數,卻難以撼動他們根深蒂固的學習習慣、既成的三觀乃至品性。而這些都是孩子未來道路的關鍵。
我不是單純幹活拿工資就能滿足的人,總是忍不住去考慮那些更根本的問題,因此我決定轉向更早的干預——投入幼兒家庭教育。
我埋頭閱讀大量書籍,試圖整合出一套我認爲對孩子有益且切實可行的教育體系。後來,我開設了針對家長的培訓課程。但兩次創業失敗後,手裡沒錢了,只得去做銷售賺錢。稍有積蓄,便又進行第三次教育創業,結果還是失敗了。
那時雖已有小部分家長支持我,但這部分收入連維持基本運營都困難,更談不上盈利了。
後來我慢慢看清,這似乎陷入了一個悖論:真正需要接受培訓的家長,要麼意識不到學習的必要性,要麼經濟能力實在不允許。
最終,我放下了這個行業。我明白了沒有人能被外力徹底拯救,但可以被影響。先把自己的生活安頓好,積蓄足夠的能量,再去溫暖身邊的人吧。
就像如今經營着燒烤小店,表面上改變不了什麼宏大的世界,但我只需要做到一點點就好。比如我們在店裡和車上配備了AED(自動體外除顫器),那是在店面運營還虧損的時期,投入了幾萬元購入的。這讓我們覺得安心。
起初我丈夫並不瞭解AED是什麼。我告訴他,當有人突發心梗導致心臟驟停,使用這個設備,能及時搶救生命。他一聽,眼睛瞬間亮了,脫口而出:“這東西管用啊!”二話不說,就讓我買兩臺——店裡一臺,車裡一臺。後來又讓我再買了兩臺,捐贈給老家村子,因爲村域大,老人又多,說不定哪天就會派上用場。
我家用的一次性手套外包裝,印着“寶貝回家”的尋親信息;我們一直爲外賣員、代駕司機提供專屬休息區,那裡備有板凳、飲品以及員工餐。這些都是我們能做的一點小事。
04 常州容得下燒烤,容得下普通人
從小攤到街邊小店,再到足球賽事的贊助商,聽起來很魔幻,但是如果在常州,就很正常了。這座城市,骨子裡就透着包容。
這裡的管理很人性化。我還記得,大約在擺攤的第三天,一位下班的城管騎車經過我們的攤位,他看了一眼,低聲提醒:“煙要注意。”我心裡有些發虛,問他是不是不能在這擺攤。他沒有直接回答,只是再次囑咐了一句“煙要注意”,便離開了。
我趕緊買了一個帶淨化功能的吸菸爐,從隔壁店鋪接了電源,每天付電費,儘可能不給人家添麻煩。
這種種經歷,讓我對這座城市生出深厚的感情。“常州容得下燒烤,容得下理想,容得下千千萬萬的普通人”,這句話確實是我在這裡生活最真切的感受。
有個賣糖葫蘆的小夥子,二十出頭的年紀,白天有份正職,下班回家還要自己穿糖葫蘆。每晚九點多到凌晨,我都能看到,他揹着一大扎插在稻草棍上的糖葫蘆,穿梭於周邊的大排檔叫賣。他臉上總帶着陽光般的笑容,從不言累。我常招呼他:“沒事,就在我這兒賣,二樓也有客,上去轉轉吧。”
店裡還有位1987年出生的大姐,結婚早,沒上過學,也不識字。早先在私人幼兒園做保潔,幼兒園關門後就失業了。她原本是我們的老主顧,後來成了店裡的服務員,特別能幹,學東西一點就透,任勞任怨。我常說,如果她識字,我們給的工資絕對請不到這麼好的員工。
她每天都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踩着高跟鞋穿梭在油煙裡,一天走上兩萬多步,也只說:“我就喜歡漂漂亮亮的。”我很欣賞她對生活的熱愛,這與我們小店的氣息十分契合。
還有個十八九歲的小師傅,白天在爐子上烤蔬菜,拿固定工資,晚上主動學計件工作,處理食材,不嫌苦不嫌累。如今能沉下心吃這種苦的年輕人不多,他卻踏踏實實。店裡不少這樣來自外地、早早輟學打工的孩子。他們心裡也揣着小小的夢想,有孩子想跟領班、店長學管理,想要成爲這裡最年輕的店長。
這裡環境好、交通便利,還有不少大企業,經濟發達,確實給了像我們這樣的普通人發展的機會。
武進區湖塘鎮——我們租的房子在這,五金市場也在這,一住就是這麼多年。還記得剛來常州時,我和丈夫住在市場邊上,遛狗的時候在周邊溜達,路上車水馬龍,鋪子、攤子一家挨着一家,那喧騰的煙火氣撲面而來,時常讓我想起小時候生活的場景。
現在我們店承載能力已經到了極限,我就在門口擺了塊牌子,希望顧客也多多光顧其他大排檔。將來我還想把燒烤小店經營得更好,我們也一直在培訓好的燒烤師傅。
爆火之後,我的精神一直緊繃着。我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那幾天不斷有媒體採訪,電話接個不停,我每天只睡不到3個小時。就在這時,家裡發生了些變故,我開車回老家,遠離了外界的喧囂。一直到處理完這一切,回常州的路上,纔在車上睡了幾個鐘頭。
我其實希望能夠儘快回到原來那樣的生活。
受訪者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