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大家還都假裝有共識,就還能賺錢”

各位好,這是投中新欄目《Blue hour》,想嘗試做一些更有生命力的商業訪談。初衷是,訪談、沙龍和論壇,這些場合充斥着大量話術,話術當然是好用的,講話的人張口就來,安全妥帖,聽話的人也可以應付了事,皆大歡喜。大家掌握同一套語言,溝通無礙,唯獨留給公衆的語言,是蒼白而貧乏的。所以,我想找人聊點不一樣的東西,底線是,儘可能講真話,更高一點的目標是,呈現鮮活的語言,最好能從中讀出人的個性色彩。

最近有人說,“AI應用”這個主題,讓投過移動互聯網的投資人又有了用武之地,連五道口、中關村創業大街這些創業地標也重新熱鬧起來。但尚未爆發的AI應用真能和移動互聯網相提並論嗎?相似和差異性又在哪裡?我不知道。這正是我找王京聊聊的理由。

2011年,中關村創業大街,車庫咖啡開業,王京是第一位“坐檯”投資人。讓今天新入行的投資人豔羨的是,他趕上了移動互聯網的大潮,每週二固定去咖啡館找項目。鼎盛時的車庫咖啡是個江湖,一天接待二十撥創業者,是王京創下的紀錄。

2025年,他講這些往事,難免讓我想到如今創業大街上人頭攢動的某個酒吧。狹小的空間裡,AI創業者和投資人熱切交流着,店裡售賣9.9元一杯的啤酒,名字就叫AGI。酒是隱喻,滿滿一杯都是泡沫,也沒人在乎。打眼望去,似乎盛況如昨,但在王京看來,無論對創業者還是投資人,那個時代都過去不再來。理由在訪談裡,我不贅述。

語言的邊界就是世界的邊界,這是維特根斯坦的觀點。將這句話套用在投資上,每一次投資行爲,其實都是建立在某種判斷之上,而判斷總是以命題的形式出現。當AI成爲創投圈的共識,“生產力革命”這樣的詞彙彷彿不言自明,那麼輕易地從我們嘴邊滑過。王京給我的啓發在於,談論AI,是否只有把它當作“絕對真理”一種話語?這個行業總在不斷製造概念,勾畫未來,在描述未來時總是使用一種確定無疑的語言。至少作爲寫作者,面對流行的話語該多幾分警惕,而不是不假思索地加以使用。

爲什麼這篇訪談值得一看?在我看來,因爲做過多年投資又教人投資的緣故,王京總能靈活調用各種概念、邏輯和思維框架來拆解問題。又因爲沒被社會身份綁架,他不需要自己騙自己,束縛少,也許會離“真理”更近一些。當然,他的觀點不代表機構,帶有某種偏見,可以被質疑和挑戰——拿一些“共識”來挑戰他,正是我在這個訪談裡扮演的角色。

理性探討之外,我還希望在這檔欄目裡有更感性的表達。每一期訪談,我會根據對嘉賓言行的理解,賦予對方一種人物色彩。

本期嘉賓長了一張娃娃臉,其實已經在風險投資行業深耕十五年,在美元基金做過合夥人,投出過聚美優品、找鋼網、51World等項目。他大方地承認時代的饋贈,也決絕地和過去告別。這兩年,他辦公益小課堂,探索投資新出路,毫不吝嗇地分享他的成果,讓我聯想到一切明快的顏色。

更難得的是,他是個表達率真的人。訪談裡,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話是,“只要大家還都假裝繁榮,就還能在裡面賺錢”。想想共享單車的例子,風險投資,終歸還是靠共識賺錢容易。我相信很多人都同意這話,但大多數人基於身份和立場不願意戳破。一方面,這更顯示出嘉賓的誠懇。客觀上,這也跟他不需要承擔募資的工作,不用揹負給別人交代的責任有關——他還能稍微輕鬆地講一些真話。

紅色,是所有顏色中象徵意義最廣的顏色。陰陽五行說中,紅色代表“陽”。在紅色譜系中,我覺得王京更接近於洗柿色。那是柿子果實的顏色,一種帶有黃色的明亮的紅色。淺淺的柿色彷彿是經過水洗、日曬後的顏色,不似高飽和度的鮮紅色、火紅色那般過分張揚。

以下內容節選自我們的3小時對話,略作編輯。

大模型是上一代風險投資最後的瘋狂

王京:移動互聯網後面就是所謂的硬科技時代了,能掙大錢或者是特別漂亮的案例其實不太多。

劉燕秋:看你怎麼定義大錢了,硬科技時代的大錢可能也就是個10倍的回報。

王京:你覺得哪個是因哪個是果?是因爲大家只能去投硬科技,所以才只有10倍的回報,還是這個行業只能有這樣的回報?

劉燕秋:我覺得是前者。

王京:看上去是前者,但按我個人的思考和結論,我認爲是後者。稍微往後退一步,三十年前,1995年左右,當時是新浪、搜狐那一代,雖然已經有風險投資了,但實際上都是個案,完全沒有形成體系。從那開始到今天的25年時間裡,這個行業一直處於早期發展階段,而且最重要的是,處於一個拿來主義的發展階段,從業者根本就不用考慮我們爲什麼這麼幹。

劉燕秋:直接抄作業。

王京:對,在這套遊戲規則進來之前,中國當然也有創業,但只有這套遊戲規則進來之後,纔開始按照這個規則創業,那個時代也出現了一些大案子。但雙創洗禮之後,創業和投資已經變成了一個社會公共事業,非常深入地和日常生活、社會結構、社會生態緊密結合到一起了。美國的規則是跟他們那種創業環境共生的,我們沒有這種共生關係,相當於不是長出來的,是拿過來的,所以這兩年越來越多的衝突出現。最典型的衝突就是去年大家在討論回購條款這件事情,如此基礎的一個條款爲什麼產生了那麼大的影響?就是因爲這個條款的誕生在中國是沒有基礎的。

今天風險投資這個行業在中國正在面臨着一個本土化紮根,重新生長和塑造的過程。回到我們所處的市場,之所以過去有百倍以上的回報,就是因爲原先全是就像跑馬圈地一樣,拿來我先幹,我就能掙這麼多錢,但這個事情過去了。今天10倍也好,5倍也好,類似的回報倍數,極有可能就是風險投資這個行業遊戲規則趨於穩定之後所能帶來的回報。

劉燕秋:我來質疑一下,今年最火的賽道就是生成式AI和具身智能,投資人的說法都是這一個有可能比移動互聯網帶來更大回報的浪潮。特別是AI應用這波,讓以前投過APP的那幫投資人又活躍起來。作爲最早在車庫找項目的人,你覺得這兩個時代有可比性嗎?

王京:AI是最後的瘋狂,帝國的餘暉。

劉燕秋:你沒有辦法站在當下預測未來還會有什麼科技浪潮啊。

王京:不在於它是不是浪潮,而是後面沒了。咱們就說15、16年,那個時候討論的不是一個賽道,每個賽道都有值得討論的東西。但今天只有AI,可是你別忘了,低空經濟、商業航天、智能製造、新材料、生物醫療這些都還在的,只剩下AI還在原來那套遊戲規則當中。而且我不認爲AI這個概念的寬度可以和移動互聯相比,你仔細想想,AI只是一個賽道。

劉燕秋:那你怎麼看“所有的東西可以用AI重新做一遍”的說法?

王京:這句話仔細去想其實經不起推敲。首先AI所帶來的影響,我個人認爲並沒有那麼大。第二,今天投資人本質上看的不是AI,而是大模型。在大模型之前,AI一直都在發展,之所以你認爲AI現在特別熱鬧,是因爲大家關注的是大模型帶來的變化。這就有點偷換概念了。

所以你說AI把這個市場都改造一遍,這句話沒錯,但實際上我們關注的不是AI改變市場,改變世界,投的是大模型的一種模式。如果是用AI重做一遍,那你有沒有關注AI給智能製造帶來哪些改變,有沒有關注給傳統行業升級帶來的變化,包括新材料裡也廣泛用到AI技術。但這些變化大多數投資人實際上並沒有去關注,今天大家投AI,實際上投的還是大模型。

劉燕秋:所以呢?

王京:站在一個觀察者的角度來看這個市場的話,我認爲這一波大模型的瘋狂是上一代風險投資行業發展的最後的尾巴。

劉燕秋:更準確地說,大家看好的是這個領域的回報可觀。AI應用現在被認爲是一個更大的市場,投資人判斷這裡面有千億美金公司的機會。

王京:AI應用也是大模型框架下帶來的變量,就這一點賽道在整個創業賽道當中所佔的比例是小之又小。我們可能在短期內高估了這件事。我不認爲AI是和移動互聯網劃等號的一個概念。移動互聯網時代和互聯網時代相比,更大的變化實際上是硬件載體交互的變化。移動互聯網誕生的是智能手機的普及革新和對人們生活的改變,互聯網本質上是電腦帶來的變化。但AI這一波,因爲載體沒變,導致人的生活習慣、對事情的看法和觀點沒有發生那麼大的改變。

過去的不是黃金時代,而是草莽時代

劉燕秋:投資圈的共識不是“AI是人類歷史上史無前例的技術和社會變革”?所以你認爲AI根本沒那麼重要?

王京:我知道你在說什麼,但仔細想一想,AI帶來的真正的改變其實僅僅在於你的某一些工作具體內容上的改變,而不是載體上的改變。因爲載體沒變,導致你的生活習慣、你對事情的看法和觀點並沒有發生那麼大的改變。比如,互聯網剛出現的時候流行過一句話,你永遠不知道坐在對面跟你聊天的是不是一隻狗。現在沒有人關心是人還是狗,大家已經默認對面是狗了。放在眼下來說,AI配音很火,但真正當AI普及之後,所謂的AI配音技術這些東西都不重要了,因爲我已經默認這個東西存在了。所以你要真正考慮的是,那個時候技術應用帶來的變化應該是什麼,以及什麼東西更重要。

劉燕秋:智能眼鏡和具身智能沒法成爲AI的硬件載體嗎?

王京:電腦和智能手機類似於猿人拿的石塊,符合人的生物性,但智能眼鏡不符合生物性,不是所有人都有戴眼鏡的習慣。至於具身智能,我的觀點是,你投的是人形也好,非人形也好,本質上不是去投這個東西,而是投的未來的一種社會關係和社會狀態。

你去想象家裡邊有個機器人,可以幹很多事情,那麼你跟它是什麼關係?我說的關係不是那種relationship的關係,而是你們在一些事物處理上的關聯度,或者說是個什麼樣子的工作流。比如說你回家連拿鑰匙開門都不用,機器人自動給你開門,這是一個工作流的改變。那背後需要的改變是:它要知道你什麼時候回家,用什麼樣的方式跟你交互。我的基礎理念是,任何一項新技術的改變一定要帶來整體效率的提升,整體效率的提升包含兩個維度,一個是環節減少,一個是如果環節增多,那麼某一個環節所耗費的時間要減少。

就想象機器人幫你開門這件事,是多了環節還是少了環節,是多了時間還是少了時間?它得時時刻刻知道你的位置,根據你的位置所帶來的數據才能知道你已經進家門了。沒問題,對你來說是簡化了。但要完成實時定位這件事,大系統又需要做哪些事呢?手機的定位是不是要足夠準確,不管你是要保證你的電量的充足,還是保證你網絡信號的準確,任何這兩點有一些問題都會造成帶來偏差,還需要定位技術的準確,由此帶來的隱私性和安全性要額外去保證。還要去保證機器人避免故障才能實現“你走到家門口正好能幫你開通”。這顯然是違反奧卡姆剃刀原理的事情,需要大量的新的東西加進去才能實現這一條。

劉燕秋:你舉的這個例子本來也不是剛需,這個場景裡機器人可有可無。如果是一些需要危險作業的地方,或者養老這個場景呢?

王京:有一個非常鮮活的例子,就是外骨骼機器人。這一類機器人的應用場景在誕生之初就很明確,一個是危險作業,一個是軍事,一個是康復,尤其是癱瘓病人的康復。但是當它發展到今天,外骨骼機器人在康復這個領域的影響還差得很遠。

有人說是成本問題,因爲太貴了。那我們現在去假設它價格已經很便宜,這件事所帶來的改變仍然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快和那麼好。還是依據奧卡姆剃刀原理和整體效率提升的原理,你去想,當外骨骼機器人可以幫你實現康復這件事的時候,取代的是人攙着你這個行爲,而這個行爲所帶來的成本的提升和效率的降低,微乎其微。

你要把一個明明我攙你一下就可以解決的問題,變成一個需要穿戴、需要維護、需要保養、需要花錢和再適應的事情,這很難做到,所謂的家庭陪護也是一樣的道理。

劉燕秋:但是評估一家公司,不可能完全是從效率的角度,比如迪士尼和泡泡瑪特這種公司,它們存在的意義是給人們提供美好的體驗和情緒價值。所以奧卡姆剃刀原理和整體效率提升,肯定不是評估新事物的唯一框架吧?

王京:你的結論本身我是認同的,奧卡姆剃刀原理和整體效率最大化只是評價中的一個維度而已,但是它在涉及到系統多一個環節這件事情的考量上,我認爲它是一個普世原理。

劉燕秋:算起來,生成式AI這一波其實是AI的第三波浪潮了,所以你是覺得這波有可能過幾年又落了嗎?

王京:我的AI啓蒙是IBM推出的深藍電腦打敗了人類國際象棋大師卡斯帕羅夫。當時老師告訴我,AI可以在國際象棋上打敗人類,但永遠不可能在圍棋上打敗人類,因爲AI所能計算出來的數據要遠遠大於這個宇宙的規則,而圍棋的變化如此之多。所以若干年之後,阿爾法狗下圍棋才讓我震驚,才發現原來人類對AI的理解非常狹隘。後來卷積神經網絡出來,才知道原來AI還可以變成那個樣子。

回過頭來說,GPT的火爆沒有讓我那麼興奮,尤其是當你理解它的原理之後。雖然它能幫你寫作,但是完全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它沒有在語義層面進行任何的新的理解,它所做的所有事情都是把一個個的文字變成概率,用概率的方式從海量的數據當中推演出這個字後邊跟什麼字的概率最高。背後的點是數據量足夠大,算法速度足夠快,算法本身並沒有什麼原理性的改變。

這一波落不落不好說,在我看來AI一直都在發生和進展。只是我覺得當年的阿爾法狗的誕生是從底層邏輯發生了改變,之前的AI是純粹的統計羣體,而阿爾法狗帶來的是一種概率,是一種模糊,是貝葉斯算法所帶來的變化。但今天的AI某種意義上還是阿爾法狗的邏輯,只不過把下棋變成了寫文字、生成圖片,都是用數學做文章的邏輯。但人類思考任何一句話,表達任何一個觀點,都不是靠概率和統計出來的。

劉燕秋:那你覺得爲什麼大家還在追逐AI主題?

王京:這是傳統的風險投資思維方式的慣性延伸。很簡單,你去接納一套新的遊戲規則,成本要遠遠高於你按照過去的方式延伸。同時如果你不去深究的話,這個賽道看上去也最像你剛纔提到的那些命題。我在舒適的情況下,還沒有到不得不變的情況下,我就先不變了,這是主觀上的因素。客觀上,風險投資本質上是一個共識遊戲,在這個共識下的人足夠多,我着什麼急去找非共識。

共享經濟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三個月後的共享經濟,有多少投資人已經認識到這是一個泡沫了,大家爲什麼還在不停往裡投錢呢?因爲那是共識。但是當我認爲這不是共識的時候,那一刻幾乎大家也都在同一個時間段時間內達成一致,那個時候就比誰跑得快了。

劉燕秋:共享經濟至少還留下了共享單車和充電寶。

王京:那已經和我們當初所構建的萬事萬物共享的共享經濟差得很遠了。反過來假設沒有瘋狂的共享時代,你都不會把共享單車當成共享時代這個命題去聊,它只是一個公司,一個模式,僅此而已。

我當時寫了一篇文章叫《共享單車是現實魔幻主義》,對共享經濟做了深度研究。隨便說幾個例子,從物質屬性來說,共享的本質是租賃,一個商品,它天然具有租賃性質,還是天然具有獨享屬性,這是天然的屬性。這種屬性,第一,跟使用的頻次有關,第二,跟單價有關;使用頻次越高,越獨享,越低越共享,價格越高越共享,越低越獨享。單車對於需要解決最後一公里問題的人來說,是剛需,使用頻次高,同時相對其他出行工具來說價格是低的,適合獨享。所以單車的天然屬性就是獨享。當你把這麼一個天然屬性是獨享的東西一定要變成共享的話,沒問題,只是你需要投入更多的成本去推動和改變它。

研究城市交通體系的書裡往往會寫,自行車是一個城市的毛細血管。毛細血管存在的必要條件是什麼?是主血管主脈絡完善暢通。所以任何一個城市單車的普及應用都有幾個前提:第一,公共交通完善,包含了私家車、出租車和公交地鐵等出行方式,且各種方式具備非常明確的功能邊界,這個時候單車才能夠發揮很好的補充作用。另外,路權很清晰,今天你在馬路上開車能夠看到路面上會有一些新的標識,顯示這條路是單車和汽車共行的路,汽車要禮讓單車得有那麼一個標誌。但在當時,根本就沒有這些,路權是不清晰的。所以結果就是,由於單車這套系統的引入,使得一個城市的交通系統變得更加複雜,出行效率變得更低。又回到了前面這個問題,大系統不優化,小系統不能獨善其身,反過來任何一個新東西的引入,要能夠使整個大系統的效率變高,這件事纔是合理的。

所以,今天假設你認爲萬事萬物都是AI來主導,我認爲是個僞命題。但未來AI參與到我們生活,有些AI所帶來的變化,產品的提升,這個沒問題。

劉燕秋:那你還是很有價值觀的投資人,不契合你的理念的東西就不投,但共享單車那一波里,沒想這麼多的人都賺到錢了。

王京:價值觀不重要,思考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裡面,出了任何一個新東西,你投就好了,這一波沒投中,那下一波再投,投個兩三波,一定會有你投中的。所以大家沒有什麼本質區別,我這一代投資人和上一代投資人也沒什麼本質區別。但是接下來就不是這樣了,或者說從共享經濟那波之後,就不是這麼玩了。

劉燕秋:底層邏輯的變化就是以雙創爲代表的政府邏輯開始主導投資?

王京:可以說政府邏輯主導,你也可以說是重新去思考風險投資的價值和意義是什麼。它要能對商業、對社會起到真實的作用。房地產如果倒退回08年,那時候你閉着眼睛搞房地產,不需要考慮房地產的價值,只需要搞一搞政府關係,拿一塊地,你就能賺無數的錢。

劉燕秋:所以現在大家定義和懷念的黃金時代,在你看來其實是一個行業的草莽時代?

王京:很顯然。

只要大家還都假裝繁榮,就還能在裡面賺錢

劉燕秋:在移動互聯網時代,用一筆足夠大的錢去覆蓋榜單上的前20名,這種打法已經被驗證確實有效,那現在投AI應用是不是也是這麼個邏輯?

王京:不會有之前那麼大爆的概率了。

劉燕秋:爲什麼?

王京:因爲這個行業自身的發展階段變了,不再有那麼大回報的可能性。還是以房地產爲例,你把核心城市最核心的地段的地買下來,蓋房子,也能賺錢,但顯然不能掙原來那麼多的錢。任何一個行業發展的必經規律是:早期都是暴利,容易賺錢,更多人進來之後就會拉低它的利潤率,大家開始卷,然後不賺錢,慢慢就會有人走,供給變少,利潤又提高了,又可以賺錢,經過反覆震盪最後慢慢趨近於一個穩定的狀態。風險投資現在也處於這麼一個發展的必經階段。

劉燕秋:咱們從具體的案例看,很多具身智能公司現在都是百億左右估值的,如果是最早投進去的,不還是能賺不少錢?

王京:還是得去看成立的時候估值是多少,比如說大模型裡面有一家是一開始估值很低,但是因爲它最開始做的不是大模型,經歷了一個非常漫長的低估值時代,趕上了大模型這波,估值突然起來了,所以它本質上還是更早之前留下的一些小種子。到今天,再有這樣的新公司出現的時候,要麼一上來估值就很高,要麼就是估值平穩增長,很少有爆發式增長。

劉燕秋:可不可以這麼說,移動互聯網的時代,大家能賺取超額收益,是因爲那個時候無論創業者還是投資人都沒有玩過這個遊戲,現在大家都被教育過了,都知道是怎麼回事,所以一上來企業估值就會很高。

王京:對,你可以把它理解成市場競爭的結果。創始人一開始就知道自己融兩輪能做到100億估值,那爲什麼要拿一個億的估值去融,我上來就20億好了。

劉燕秋:你的意思大概是說,不管是創業還是投資,現在都進入了一個更高壁壘的競爭。那你覺得AI應用這些有很高的壁壘嗎?

王京:有。似乎看上去AI應用套個殼就行,不需要太多專業的東西,但是所不同的是,今天任何一個所謂的AI應用,都已經對應着一個巨大的非AI應用的存在。本質上還是你如何能夠撬動那個已經被巨頭佔據的市場,已有的巨頭憑什麼讓你超越呢?

劉燕秋:在BAT之後還是有TMD這些公司啊?

王京:新巨頭肯定不是無限出來的,只能說當生態位都被佔了,新公司出來的難度會越來越大。BAT之後出現新巨頭,本質上你仍然可以把它歸結於生產力大幅提升,導致一些新的生產關係出現。但是現在這個時代生產力大幅提升,這個命題是不是真的存在,我覺得是要打一個問號的。只能說大家的預期是,AI將會對生產力大幅提升起到重大作用,從而出現一批新公司或者新巨頭。

你看前些年的自動駕駛,當時所有投自動駕駛的,投的都是自動駕駛時代下的滴滴,其實道理是一樣的,也是把自動駕駛當成一種新技術的革命,一種新型生產力的提升,從而建立一種新型的生產關係。這個故事很有想象力,但事實是六七年過去了,這件事還早着呢。它可能僅僅是一項新技術,還沒有上升到巨大生產力的變革。今天大語言模型也仍然在路上。

劉燕秋:巨頭看上去什麼都可以做,但也只能聚焦在一些重點關注的領域,而且內部也會有資源紛爭問題。

王京:這句話說得很對。但你拆分一下巨頭是什麼?是一羣人的組合。這麼多人在搞這件事,沒有結果,只能說明他們沒有做出來而已,或者證明有些東西不適合做。沒有一個業務是巨頭看不上的,一定是底下有人在做,做了之後,要麼發現問題,要麼發現這個東西在內部沒有辦法推動,還輪得着一個不相干的人去搞嗎?如果你是巨頭出來的,在內部做一件事已經做得很好,但是巨頭不給資源,你出來做,我覺得這比較可行。除此之外已經不存在太多機會了。

AI是生產力,AI時代是新的工業革命,所以AI來臨之後所有東西都會再做一遍,過去的東西做完一遍之後都產生這麼大價值,AI再做一遍也一樣產生那麼大的價值,這些結論多完美。

但爲什麼AI是生產力?爲什麼AI是新一代的工業革命?過去的工業革命有哪些特徵?ChatGPT之前是不是也有AI?AI革命是指大模型式的革命還是什麼?大模型的本質又是什麼呢?這些問題,每個都讓人很不舒服。當你去想用AI重做一遍的時候,大廠是不是也在做?爲什麼你認爲大廠就是尾大不掉?他們看不上是因爲體制問題、能力問題還是意願問題?這些東西的答案又是什麼?

再說一個事實,以ChatGPT爲代表的AI時代,是22年底開始的,到現在快三年了,有哪個AI應用跑出來了?

劉燕秋:現在沒到臨界點?

王京:硬要類比的話,iPhone3應該就是GPT3出來的時候。那年冬天ChatGPT引爆之前,GPT已經有了。你要是有印象的話,當時ChatGPT出來,大家定義的是iPhone4時刻。但後續並沒有新東西出來。如果類比過去任何一個時代的創業和投資,這都是沒有出現過的現象,哪個新時代來了等三年還沒出來東西,也許只能證明它並不是你想象的那麼好。不要自己騙自己,創投圈集體都在自己騙自己。

劉燕秋:那你這也是在拿着過去的經驗看AI。

王京:那你認爲AI時代是一個比過去發展速度更慢的時代?

劉燕秋:也不能說沒有出現新東西,Manus算嗎?至少是一個引發了國內外行業關注的東西。

王京:我指的是像過去任何時代一樣,新出的產品徹底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改變了行業,有這種標誌性的案例嗎?

劉燕秋:移動互聯網應用出現的第一波小高潮是“憤怒的小鳥”,那時候也更多是一個娛樂和嚐鮮性質的東西。

王京:以“憤怒的小鳥”當時的流行和普及程度來看,今天你說的這些東西影響力能是一樣的嗎?

劉燕秋:一種說法是,這一波AI創業不需要追逐龐大的用戶量,有一部分用戶就能貢獻不錯的收入。

王京:可以,但這就不能稱之爲“AI時代”了,也就是時代的一個方向而已。

劉燕秋:你能想到這些,其他人想不到嗎?是因爲在其中的人只能有一種立場?

王京:只要大家還都假裝繁榮,就還能在裡面賺錢。所以我一直強調新一代的投資人別追這個東西,要更向前看。我認爲跟政府合作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投資人都應該認真看看“十五五”都在引導我們幹什麼,不管是哪個細分領域,都已經給出答案了。出海浪潮也很值得關注,中國的經濟體量走到世界第一,基本上是板上釘釘的事兒,這個過程當中留給我們的機會就是出海。出海不是去歐美,而是一帶一路、第三世界國家,由此可能帶來人民幣的國際化和國際關係的變化,這些浪潮所帶來的新機會纔是真正重要的。

新時代風險投資人的價值

劉燕秋:所以作爲投資人,你是堅決地不打算投身到這一波的AI浪潮之中?

王京:我個人認爲,AI所帶來的改變不在於對白領工作的改變,而是對藍領或者說更廣大人民羣衆生活和工作的提升。與其拍着腦袋搞一個給辦公室裡邊白領用的AI工具,不如去想一想怎麼用AI來幫助藍領找工作。比如,城鎮青年的基礎教育在AI層面怎麼提升,AI能否幫助騎手們提升路徑選擇,幫助美團小哥更好派單,從而提升這些人的工作效率,讓他們花更短的時間,更少的精力,更低的成本,賺更多的錢。

劉燕秋:你認爲這纔是正向的更能帶來社會價值的路子?

王京:Yes。這就又回到我關於風險投資的思考,風險投資到底是什麼?到底起到什麼樣的作用?GP和LP的關係是什麼?如果GP排第一位的工作是對LP負責,那麼當LP變成了政府之後,賺錢一定不是排第一位的訴求,招商引資、拉動稅收、促進就業、提高人民生活的幸福感、提高產業的效率等等這些纔是核心訴求。所以這個邏輯不就很清楚了嗎?GP要理解這一重大改變。

所以我的結論是,風險投資人的工作將會由過去賺取超額收益,變成協助政府用市場化的手段,以創業和投資爲工具,進行社會資源的重新分配,包括政策、資金、人力、導向、模式等,這纔是關鍵。我對“知爲小課堂”未來的規劃就是,帶領同學們深入到地方政府,幫政府做命題作文,比如幫他們在當地找合適的項目。

這是一個風險投資的變革時代,並且是天翻地覆的改變。我想去探索一下,哪怕這條路是走不通的,我也可以爲後人留下一個結果——這條路走不通。我做這件事也是基於開源和公益精神,成果都會共享給大家,不管是政府、LP還是GP,我願意幫助大家去思考和尋找下一步要做的事。

劉燕秋:我可不可以理解說,你現在說的這些變化,底層的基礎還是錢的屬性的變化。關鍵問題在於,錢的屬性的變化是不可逆的嗎?

王京:首先,中國所謂的自主可控這件事情不會隨着中美關係的緩和而變化。另外,我們的目標是人民生活的幸福感提升,而不是讓一小部分人賺取超額收益。

劉燕秋:年輕投資人對這些問題的理解可能跟你很不一樣,他們會覺得下一個黃金時代就是AI主導的時代。

王京:如果倒退100年,你跟一些知識分子聊,他們一定會告訴你,革命的目標是尋找下一個皇帝,尋找下一個更厲害的皇帝,因爲他無法跳出歷史的侷限性。而只有你跳出歷史的侷限性,你才能知道這根本不是改朝換代的事情,而是徹底換了個時代,你才能理解什麼是共產主義。哪怕你是投身到了資本主義的革命當中,你能理解什麼是新民主義,努力地理解資產階級革命,而不是想改變一個皇帝。

在我看來,今天的投資人想去尋找AI時代的拼多多,就是在尋找一個新皇帝。如果時代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但你仍然不知道或不理解,那再過二十年,說不定你就是會後悔當初怎麼沒看清形勢的那個人。我們有幸生活在這麼一個巨大變革的時代,真的是很有意思。

劉燕秋:最後call back一下欄目的主題,我對你有一些判斷,會找一種顏色來代表你。不過我還是想知道,你最喜歡哪個顏色?覺得哪個顏色最能代表你?

王京:藍色綠色我都還挺喜歡。綠色是北京國安的顏色,我從小就是國安球迷,死忠粉,所以任何綠色元素都喜歡。藍色是因爲,秋天是我最喜歡的季節,藍色剛好是秋高氣爽時天空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