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擊華爾街|獨家專訪IMF亞太部副主任Thomas Helbling:IMF呼籲各國着力處理自身事務 抓住窗口期推進結構性改革

南方財經全媒體記者 周蕊 美國華盛頓報道

在全球經濟持續面臨下行壓力的背景下,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2025年春季會議期間發佈了最新一期《世界經濟展望》(WEO)。與以往不同的是,這一輪預測所傳遞出的關鍵信息顯得尤爲緊張:全球經濟增速預期下調,貿易摩擦升級,政策不確定性加劇,尤其是亞太地區所面臨的外部壓力日益凸顯。

在美聯儲推遲降息進程、美國大規模加徵關稅的背景下,從出口結構、供應鏈穩定到資本流動和債務風險,亞太國家需要重新審視自身的宏觀政策框架和財政應對能力。在這種環境下,經濟政策如何“穩預期”“強內需”,如何在保持增長與防範風險之間尋求平衡,成爲各界關注的焦點。

當地時間4月24日,在IMF總部舉行的新聞發佈會現場,南方財經全媒體記者獨家專訪了IMF亞洲及太平洋部副主任托馬斯·赫爾布林(Thomas Helbling)。他詳細迴應了記者關於美國新一輪關稅衝擊、亞太產業鏈重構、發展中經濟體政策空間、美聯儲貨幣政策外溢效應等多項提問。

赫爾布林指出,雖然亞太地區整體起點相對良好,但在全球經濟碎片化趨勢加劇的背景下,短期波動不可避免,長期挑戰更加深遠。IMF呼籲各國應保持財政紀律,處理好自身事務,並抓住當下窗口期,果斷推進結構性改革,提升應對衝擊的韌性。他特別強調,結構性改革不應止步於口號,而應在社會保障、勞動力市場、老齡化應對、數字化轉型等關鍵領域形成政策突破。

關稅將擾亂供應鏈和交付流程

南方財經:在美國政府新一輪關稅政策背景下,IMF如何調整對亞太地區的GDP增長預期?持續的貿易緊張局勢會帶來哪些下行風險?

托馬斯·赫爾布林:我們確實下調了全球經濟增長的預測,也下調了對亞太地區的增長預期。我們現在預測2025年亞太地區的增長爲3.9%,2026年爲4%。這意味着對2025年的預測下調了0.5個百分點,是一個相對明顯的下修。換句話說,該地區的增速將從2024年的4.6%下降至2025年的3.9%。至於下行風險,那是一個非常值得關注的問題,風險確實很大。這既包括近期貿易緊張局勢的加劇,也包括貿易政策的不確定性。我們現在無法確定全球貿易體系和貿易安排將走向何方,這種不確定性本身就是一個重要的下行風險。關稅的影響可能會擾亂供應鏈和交付流程,而政策不確定性也會讓投資決策和消費決策被推遲。這就可能導致增長進一步低於我們的預期。

南方財經:新一輪關稅究竟將如何影響亞太地區的產業鏈?

托馬斯·赫爾布林:在短期內,我們認爲最大的影響將來自於不確定性本身,也就是現在局勢究竟將走向何方的不確定性。供應鏈會進行調整。有一個比喻是把供應鏈比作“水流”,它們會尋找阻力最小的路徑。因此,供應鏈會根據未來的關稅政策和貿易安排進行再配置和調整。目前來看,市場上確實存在相當大的不確定性。所以,在短期內,企業在投資方面會有所收縮,會觀察該往哪裡投。貿易流向也會隨之調整。因此,現在下結論還爲時過早。

亞洲應推動多領域結構性改革

南方財經:除了剛纔談到的關稅和政策不確定性外,你認爲2025年亞太地區還面臨哪些風險與機遇?

托馬斯·赫爾布林:貿易仍然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我們必須正視這一點。亞太地區的經濟體整體是非常開放的,過去幾年裡,出口一直是拉動增長的主要動力。但在當前這個新環境下,貿易格局正在發生變化,這也意味着對未來前景的判斷將有所不同。當然,除此之外,我們也看到亞太地區整體具有相對有利的起點。如果我們看宏觀經濟基本面,很多經濟體在疫情衝擊後產出缺口已經修復。而在經歷通脹飆升之後,目前通脹水平也大體回落到目標區間。甚至在部分國家,通脹過低反而成爲問題。正如我們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總裁所說,每一個挑戰或風險也同時孕育着機會。我認爲這也適用於當前的全球貿易體系。對於各國而言,現在正是重新審視和解決政策問題的契機。

事實上,IMF也在強調各國要增強韌性,關鍵是要“把家打理好”,並推動果斷的結構性改革。我們一直主張在亞洲進行多方面的結構性改革,包括強化社會保障網絡、提升生產率、應對人口老齡化等領域。這些都是可以增強本國經濟韌性並提升內需的重要舉措,也同時帶來了新機會。

南方財經:你剛纔提到,一些發展中經濟體的通脹水平正在逐步回落,但與此同時,美國的通脹仍然相對頑固,美聯儲也因此推遲了降息節奏。你如何看待這一趨勢對亞洲新興市場帶來的金融外溢效應?

托馬斯·赫爾布林:關於金融環境收緊以及近期美聯儲的政策動向,我想可以從兩個方面來看。一方面,是美聯儲本身的政策路徑,包括其如何應對美國國內的通脹以及政策利率的調整;另一方面,也是非常重要的一點,甚至可能比前者更重要,那就是全球資本市場的反應,以及全球範圍內風險如何被重新定價。首先就美聯儲政策而言,不同國家對其影響的敏感程度是不同的,尤其取決於這些國家自身的金融體制和貨幣政策框架。我們在之前的區域經濟展望中曾指出,亞洲國家應當優先依據本國的實際經濟狀況制定貨幣政策,特別是要關注本國的通脹水平和物價穩定。目前來看,很多亞洲國家的通脹水平已經回到目標區間,有些國家如中國、泰國甚至出現低於目標的情況。因此,在面臨貿易衝擊的背景下,這些國家是有空間進行貨幣寬鬆的。所以,如果把美聯儲推遲降息視爲金融環境進一步收緊的信號,這一部分影響,亞洲國家是可以通過自身政策來應對的。而更難應對的,是第二方面的挑戰,也就是全球資本市場波動加劇、風險重新定價的問題。風險定價是一個全球性的問題。各國在這方面能做的,就是確保自身金融體系監管健全、具備足夠緩衝,以及努力減少系統性脆弱性。

亞太經濟體應提升區域一體化水平

南方財經:在當前複雜背景下,對於亞太地區的經濟體,你還有哪些政策建議?

托馬斯·赫爾布林:總體而言,我們認爲這場貿易衝擊是嚴峻且令人擔憂的,IMF也強調了兩點建議,我認爲這同樣適用於亞太地區。第一是“打理好自己的家務事”(keep your house in order),第二是“推進結構性改革”。亞洲目前確實面臨一些結構性挑戰。我剛纔已經提到,當前有必要提升生產率,因爲近年來生產率增長已經開始放緩。而要提升生產率,就需要抓住一系列改革機會,比如推動數字化、加強基礎設施投資、優化教育體系,以及爲老齡化社會提前做好準備。這意味着要加強社會保障體系,同時推進勞動力市場改革,使得人們能夠延長工作年限,並提高老年人融入勞動力市場的靈活性。

此外,還應當進一步開放市場,提升區域一體化水平,特別是在服務貿易領域應減少壁壘,推動區域內部的自由流動。在宏觀經濟層面,我們還強調了降低失衡、重建財政緩衝。許多國家在疫情期間大量使用了財政政策,因此當前的赤字水平普遍上升。現在正是一個縮減赤字、增加財政空間的時機。當下一輪衝擊真正到來時,如果各國能擁有足夠的財政政策工具和儲備,將更有能力應對。

南方財經:IMF的《財政監測報告》發佈會上多次提到全球債務水平過高的問題,你如何看待“高債務”這一問題將對亞太地區新興市場帶來的潛在後果或風險?

托馬斯·赫爾布林:高債務確實會帶來一系列問題。從財政政策的直接影響來看,最大的一個問題是利息支出會在預算中大幅上升。這將擠佔本可以用於更具生產性的支出空間。同時,這也讓各國財政預算更加容易受到全球利率波動的影響,變得更容易受到市場情緒的制約。此外,高債務還會限制財政政策應對衝擊的能力。換句話說,原本可以動用財政緩衝來應對外部壓力的空間被壓縮了。從更長期來看,尤其是對於新興市場國家來說,我們確實看到許多國家在教育、醫療、基礎設施等方面仍有增加公共支出的必要。這些支出對長期發展來說至關重要。然而高債務會對這些必要投資構成掣肘,我們從長期發展的角度也將其視爲一個重要的風險。

出品:南方財經全媒體集團

欄目策劃:於曉娜

欄目統籌:向秀芳

出鏡記者:周蕊

文字編輯:和佳 向秀芳

視頻製作:段伊航(實習生)

設計:林軍明,廖苑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