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法記錄儀”下的服務 對探店鏡頭可以說不嗎
究竟丈量着服務的進步,還是表演的精度——
對探店鏡頭或流量,可以說不嗎
“這個人在拍視頻,給她的冰淇淋打得好看些。”在一家甜品店,唐寧聽到了服務員之間的竊竊私語。拿到冰淇淋的她覺得不可思議,冰淇淋塔尖高聳、滿得要溢出來,分量顯然比平時多了許多。
這是唐寧第一次帶着新購入的Pocket 3口袋相機“探店”,從踏入店門到服務員一手拿着冰淇淋一手護送着遞給她,她把一切都記錄了下來。事後,唐寧發了一條微博,配文是“執法記錄儀確實好用”。
在社交媒體上,不少人分享了和唐寧類似的經歷,當他們拿起手機、相機走進店裡,記錄自己的消費體驗,商家就會提供優於平常的餐品和服務,這些拍攝設備也被網友們戲稱爲消費者監督商家的“執法記錄儀”。
當拍攝成爲消費者的第二雙眼睛,商家與顧客的關係正被重新書寫。在這場全民記錄的浪潮中,消費者收穫了更優質的服務體驗,卻也見證了更多被精心設計的微笑。有人問,鏡頭究竟丈量着服務的進步,還是丈量着表演的精度?又或者,當點評網站等既有的評價體系變得不那麼可信,無論是消費者還是商家,鏡頭與評價背後是否都投射着他們對真實性的渴望?
“執法記錄儀”下的服務
2月的一天,大一學生張藝千走進一家麪館,營業員在瞥見他脖頸間掛着的黑色鏡頭時立刻調整了語氣,從對上一位顧客時的略顯催促,變成了語氣平緩、客氣有禮。不僅如此,他還發現自己這碗麪的分量“一看就比隔壁桌的略多”。
他回憶起自己曾經在一家火鍋店就餐時的遭遇:一行4個人舉着專業的拍攝設備進來,老闆見狀立刻迎了上去,那4個人一進門就佔了一張八人位的大桌,服務員殷勤地一趟一趟上菜,是他們幾人根本吃不完的菜量……張藝千爲這種“區別對待”感到不安,“鏡頭前後的這種服務差距反而會讓人更加不適”。
一個全民記錄的時代悄然而至。無論是專業設備還是手機,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拍攝視頻記錄生活,一些人只是作爲消費者單純地拍攝留念,一些人則成了“用鏡頭記錄真實體驗,用內容激活消費需求”的專業探店博主。
一開始,唐寧只會在遇到某些特色店鋪或商品時掏出手機拍攝,僅僅作爲一種生活的記錄,可她慢慢發現,只要她開始拍攝就會引發商家的“特別關注”,這樣的情況在她購買了專業的拍攝設備後更加明顯,她不止一次遇到“看人下菜碟”的商家。
社交媒體上,網友們分享的類似經歷不勝枚舉:有網友去網紅餐廳吃飯,服務員看到他在拍攝,立馬端了個果盤送來,還反覆詢問他是否滿意,而其他桌的客人都沒有果盤;某家甜品店裡,看了網上探店視頻前來打卡的顧客,收到的餐品和視頻中的大相徑庭;有網友在某4S店排隊試駕一款市面上很火的新能源車,銷售看見他手裡的口袋相機,以爲他是汽車測評博主,立刻越過排隊的隊伍安排他試駕……
在網友總結的一些“打卡攻略”裡,甚至明確提示:在某某店家,如果想少排隊或者獲得優待,不用真的成爲“探店博主”,只要帶上相機就行了。在短視頻平臺,“假裝自己是探店博主”的話題熱度不減,有的視頻點贊數達十多萬。
“我可以確定,當我拍視頻時,我享受到了這家店裡最優質的服務。他們既然能在我拍攝時提供高水平的服務,當我放下鏡頭或者面對其他顧客時,服務也應該是一樣的。”唐寧說,“其實消費者希望獲得的服務無關鏡頭的存在。”
此外,在消費糾紛發生時,爲了不“吃虧”,消費者也常常會架起鏡頭維權,倒逼商家保證商品和服務質量,鏡頭更成了網友口中“平民版的執法記錄儀”。
去年底的一天,家住深圳的白小冉和兩個朋友相約去一家燒鵝店就餐。這家餐廳位於一個偏僻的景區旁,知道的人不多,白小冉想記錄下就餐體驗,就將口袋相機架在桌上開始拍攝。誰知飯吃到一半,朋友在菜裡吃出了一根頭髮,幾人當即叫來老闆。老闆態度強硬,堅稱不可能出現這樣的情況,如果有頭髮也是他們自己掉進去的。“看着老闆囂張的樣子,我向他‘隆重’介紹了一下此時桌角正在全程記錄的相機,那個老闆的態度立刻軟了下來,連聲向我們道歉,承認出現這樣的情況是他的失職,最後還給我們免了單。”白小冉說。
商家選擇“討好鏡頭”
“有一桌客人手裡拿着相機進店了。”上海一家火鍋店內,服務員琪琪進入“一級戒備狀態”,她在協助完顧客點餐後就將此事立刻報告給了老闆。
“您好,幫您添點水。”“來給您加湯,您當心。”“給您拿來了丸滑味碟,蝦滑蘸這個更好吃,需要我現在幫您下嗎?”……周到的服務之餘,琪琪時刻緊盯着那一桌客人,觀察他們的一舉一動。他們把相機架在桌子的角落,對着整張桌子。琪琪並不瞭解相機的品牌,只覺得“就像監控一樣擺在那兒”。
琪琪如此“表演”,店長曹珍有些無奈。像許多同行一樣,曹珍雖渴望通過鏡頭得到宣傳,獲得更多客源,但更忌憚鏡頭下的差評會讓自己的店一夜之間站上輿論的風口浪尖,生意從此一落千丈。壓力之下,“討好鏡頭”成了許多商家不得已的選擇。
在曹珍看來,一條視頻就是一家店鋪生死攸關的轉折點,如果要給後來人一份開店注意事項,她會把“攜帶專業拍攝設備”排到第二名,僅次於“食品安全與衛生”。曹珍要求店裡的服務員要特別服務好那些帶着拍攝設備的客人,土豆絲、貢菜等小菜都是可以免費贈送的。“一些小恩小惠換一個好印象,他們也許就會幫我們說兩句好話宣傳一下。與其說我們在討好鏡頭,不如說在進行風險對衝。”
事實上,這樣的“表演”在短視頻時代到來前的餐飲評價體系中早已有跡可循。
住在深圳的曼琳探店已有一年,48歲的她在一年半前辭職成爲一名全職博主。她探店的商家主要分爲兩種,一種是商家在社交媒體自有的探店引流平臺發佈信息,由博主報名,再由商家選擇合適的博主合作,平臺進行一定比例的抽成;還有一種,商家爲了避開平臺抽成,會在自己的賬號發佈招募探店合作的帖子,博主刷到帖子後與商家聯繫合作。無論通過哪種形式接洽,像曼琳這樣1萬粉絲以下的小博主去探店,大多收不到商家支付的廣告費,而是以“置換”的形式與商家合作。簡單來說,就是商家爲博主提供免費的餐食、服務,博主負責在點評平臺、社交媒體上寫出探店體驗和推廣評價,雙方合作、各取所需。
“即便沒有收費,原則上99%的博主都不會寫差評,一般情況下大家都會給出5星好評,再配上符合商家要求字數的評論和圖片。”曼琳說,“商家對差評非常介意,甚至連中評都不能接受。”如果真的遇到問題特別明顯的,或者她覺得有什麼建議需要向商家反饋,她會選擇在點評平臺和社交媒體發佈好評後,再把建議私信發給商家,“也算盡到了自己探店博主的義務”。
廣州市天河區六運小區是著名的網紅店鋪集聚區。前不久,曼琳在這裡探店時就曾收到一家甜品店老闆極不合理的要求。按照慣例,好評和探店文案是在博主探店後的一週內發佈,而這家店的老闆卻要求她在當天下午4點前發佈,發佈前需要“審稿”,他還提醒曼琳,稿子要有500個贊。最後忍無可忍的曼琳怒懟道:“你覺得如果我的稿子能有500個贊,我還會坐在這兒嗎?”對方啞然。
“商家和我們都被裹挾其中。”探店越多,曼琳也越理解商家在殘酷競爭下的“非常狀態”,“他不刷好評,他的競爭對手就在刷,他也沒有辦法。甚至會有人惡意差評。所以對於消費者來說,參考評價,無論好評還是差評,都要擦亮眼睛,最好打着折扣來看。”
“好評比業績還重要”
“全部工作重心都轉移了,好評比業績還重要,現在感覺疲憊不堪。”上海浦東新區一家連鎖足療店客服經理王遠感慨。變化發生於去年11月底,門店收到點評平臺系統的一封“集體降分公開信”後。這封公開信顯示,爲了使商戶星級更加如實、客觀地反映用戶近期的消費體驗,促進行業良性發展,平臺在2024年11月底對商家星級進行校準更新,屆時星級可能有變化。
幾天後,王遠發現,所在門店的點評平臺分數從4.8分下降至4.3分,等級也從金牌店降至銀牌店。“我們這家店在點評網站上的好評和金牌店的榮譽,是近兩年裡慢慢積攢下來的,沒有特意刷過好評,給我們降分的依據在哪裡?”王遠不服氣,但平臺專員一直沒有給予明確回覆。
他打聽了下同行的情況,幾乎也都遭遇了不同程度的降級、降分。後來他得知,這次平臺的動作還波及健身房、KTV等同屬於休閒娛樂大類的商家。“在我們這個行業,4.5分是分水嶺,低於這個分數的,新客戶很難有衝動進來消費。”王遠解釋。
剛被降分那一陣,恰逢足療保健行業春節前後的淡季。“我們在平臺上的交易單量越少,在點評系統裡的分數就越低,平臺推流也越少,交易量就越少,系統裡就會繼續降分……”王遠感覺像是陷入了一個“無解的黑洞”。年後,門店分數一路跌到4.1分,客流量又下降了三分之一。
今年2月中旬,企業管理層開始出手拯救這家降分門店,授意門店給平臺充值了5000元推廣經費,一到客流低谷期,就開啓推流按鈕,推流費用自動扣除。王遠給技師們開會時反覆強調:“現在比充卡、衝業績更重要的事是顧客的體驗感和好評,在服務客戶過程中要多問幾次客戶的感受。”王遠自己也變得更殷勤了,有時一個顧客在房間,他會跑個兩三趟,一會兒送水果,一會兒詢問室內空調溫度是否合適。“反正就是想盡一切辦法,讓顧客心甘情願寫下一個好評。”王遠說。爲了讓顧客寫好評時不費力,他還用AI軟件生成了好幾個“看起來逼真”的好評模板。
經過一番“好評經營”,這家門店每天的好評數量,從原來的兩三條上漲到五六條。王遠也不敢再多向顧客要好評,“我們每天的客人只有20多人,如果好評再多,又會被平臺識別爲虛假評論”。
經過努力,門店一週內在平臺上的分數上漲了0.1分,但王遠對未來的漲分之路依舊困惑:“我們以前沒有刻意要好評,靠口碑拿了高分,後來分數卻莫名其妙跌了,現在爲了漲分,不得不刻意去經營好評。這不是與平臺想如實反映消費體驗的初衷背道而馳嗎?”開門做生意,王遠希望迴歸到“對顧客好”這種簡單樸素的狀態,但他知道這個願望在現在的環境下有些奢侈。
對真實性集體焦慮
“比起軟件上4.8分、4.9分的店,我寧願去試試3分或者沒分的店。”旅遊“發燒友”王楊這兩年愛上“反向打卡”,每到一個城市就選取點評平臺上的低分店鋪進行消費,“據說3.5分是點評平臺上能夠確保‘不踩雷’的最低分,表明這家店不存在刷分的行爲,反而更加可信”。非連鎖、店不大、沒有高分評價、一般藏在街頭巷尾,王楊這樣形容他心中的“寶藏小店”。
某點評平臺的“必吃榜”,曾是很多人消費決策的重要依據。據官方數據統計,榜單自首次發佈以來,截至2024年已有近8億用戶使用。然而近年來,商家在點評平臺的各種“營銷套餐”被明碼標價,水軍刷好評、黃牛假排隊的新聞屢見不鮮,“5星好評”甚至成爲被營銷推廣公司明碼標價的商品,既有的評價體系漸漸失靈。
一篇名爲《移動互聯時代網絡評價的景觀化》的研究論文就指出,當前點評平臺的評價逐漸呈現“景觀化”趨勢,能被消費者瀏覽到的大多是好評,被推薦和置頂的評價大多是色彩明豔的圖片或視頻,評價內容卻越來越遠離真實。
上海市靜安區威海路有一家已開了30年的本幫菜餐館,備受周邊居民、辦公白領乃至外地遊客青睞。小店的西牆上掛着早年間老闆紀文傑和《人氣美食》等美食節目主持人、明星的合影,東牆上則掛着某點評平臺的“必吃榜”牌匾,昭示着小店30年來的人氣。然而最近幾個月,這家店在某點評平臺的評分只有3.8分。更令人意外的是,老闆紀文傑對此相當淡然。
“我不會特別焦慮,但如果出現問題我一定會去找問題,各個環節都要找。”紀文傑說。此前,他的店鋪最高分一度達到4.5分,還上了點評平臺的“必吃榜”。所以分數掉下來的第一時間,他很想弄明白是什麼原因。經過分析,紀文傑承認,評分下滑與服務態度和質量的參差不齊有關,這幾年服務行業流動性大,有的服務員培訓不足,影響了顧客的用餐體驗,還有一些菜品口味油膩,需要調整等。但對其他影響評分的因素他確實無能爲力。比如,店裡的人均消費在120元到130元,有的差評認爲不實惠,還有的差評可能來自競爭對手。
“我們店的評分一直比較高,平臺會多關注你一下,後來漸漸不關注你了吧,你(的分)就掉到後面去了。”紀文傑說,他堅持不刷好評、不買流量,前段時間有平臺打電話讓他“參加活動”,他拒絕了,“我們從來沒有花過一分錢,也沒有主動邀請誰來宣傳,我們靠的是菜品”。點評平臺的評分下跌後,口口相傳的評價和老客帶新客的生意成了紀文傑的底氣,他說:“不要看我們評分低,你在附近搜推薦的上海本邦菜,我們家還是排在前幾名。”
也有一些見證了短視頻流量的“潑天富貴”與“化爲烏有”的商家也漸漸意識到,流量傍身不過是黃粱一夢,開始拒絕好評刷分和探店鏡頭。
江蘇一家咖啡店店主在網上發帖“勸退”博主:如果是抱着拍攝爲第一目的來我們店的,我們會拒絕。西安一網紅冒菜店老闆對要求“十倍辣”的某探店大V直言:“這種單我寧願不做!”
拒絕鏡頭的商家告訴記者,他們有的擔心,拍攝會打擾店內其他顧客的用餐體驗;有的提到,一些博主並未兌現承諾爲店裡帶來流量,卻還提出許多苛刻條件,要求店家支付高昂宣傳費。
鏡頭和評價之下,是人們對真實性的集體焦慮:消費者一邊依賴點評希望“避雷”,一邊又因爲種種原因捲入虛假流量;商家既恐懼差評,又厭倦被表演綁架。又或許,真實從不存於鏡頭和評價之中,而在商家端出餐品時無須張望鏡頭的篤定,在消費者放下設備後仍能觸摸的誠意。世界的真實,終究要回歸人與人的真實相遇。
(文中除張藝千、紀文傑均爲化名)
(來源:解放日報 記者 雷冊淵 楊書源 實習生 彭誠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