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蟲趣4-2】黃瀚嶢/蟲我之間

罕見的杉氏木夜蛾,帶着不可思議的木質紋理,前胸甚至頂着一片神似樹皮的鱗片。圖/黃瀚嶢提供

颱風與蛾友的等待

七月初的颱風剛過,菲律賓東方海域又生成一個熱帶低氣壓。社羣媒體上,氣候災難的討論熱度從未稍減。

也有這樣一些版面,這樣一些人,開始期待着,會不會再有新的一波大燕蛾,被西南氣流吹到臺灣?

大燕蛾廣佈東南亞,卻不生於臺灣。但隨着南來的鋒面,連日本都有機會在夏季發現這種碩大優雅的蛾。賞蛾的社羣,所謂「蛾友」們,會在臺風過後,紛紛在網上分享全島大燕蛾降臨的照片,像見證着某種神蹟。

多年來我仍沒見過大燕蛾,但加入蛾友羣組已有十年。Mothing,賞蛾,像是開啓了某種雷達般,一個潛藏的宇宙朝我開啓。

蛾是潛藏的,這很直觀,因爲牠們絕大部分是夜行昆蟲,就算在光下發現,其外觀也時常因過於雜駁、樸素,或者怪異,令人在第一時間撇開目光。仔細想想,這還真是演化上的成功。

許多國家都是這樣,生態觀察的民間社團從鳥會開始,然後某某動物協會、蝴蝶協會、特定植物觀察協會……何年何月輪到蛾,必定是公民科學已趨成熟的國家了。

冬夜訪花的顯斑夜蛾,體色像是某種地衣。圖/黃瀚嶢繪

難以言說的恐蛾症

蛾類確實有很多可賞之處,除了成蟲的千姿百態,俗稱毛蟲的蛾類幼蟲,其實是生態系中最主要的植食者,大多數植物都進了毛蟲腹中,接着才餵養出各類食蟲動物。但臺灣已知的近五千種蛾,龐大幼蟲族類,分別取食何種植物,卻大多籠罩在迷霧之中。蛾類的生命像宇宙的暗物質,推動着食物鏈的運轉,卻難以觀測。許多蛾友分頭飼養幼蟲,將成果分享給研究單位,讓植物與蛾的連結逐一建立,成爲另一重要的公民科學貢獻。

二○一五冬季,我前往雪霸國家公園的一處深山外站服役,觀光替代役。作爲行政的後勤,役男們負責打掃、接電話、販售咖啡與紀念品,類似打工換宿。

自小愛好動植物的我選擇上山,腦中期待看到的是飛鼠、貓頭鷹,山椒魚之類明星生物,但直到上山那天,我纔想起了,這霧林帶世界是被蛾支配的;也纔想起,自己對蛾的恐懼。

人類害怕昆蟲的理由有很多。除了化學方面的理由,外觀上肢體分節,多產或藏匿的想像,密集羣聚的習性,蠕動或無法預期的行爲,都可能引發難以解釋的心理恐懼。恐蛾症不知從何而來,是從小就有的,我不怕蝴蝶,不怕毛蟲,但當蠶羽化成毛茸茸的蛾,我就不敢靠近。蛾不用飛,動動翅膀就令我顫慄。

黃瀚嶢服觀光替代役時,於國家公園外站的遊客中心特製的水青蛾雕花拿鐵。圖/黃瀚嶢提供

擬態之美帶來的跨越

上山那日,我們被叫去打掃頂樓水塔。忘記關燈的頂樓,聚集了千百隻半死不活的苧麻夜蛾,那是如蟬一般大的蛾,肥壯毛茸,落葉般鋪滿各處,有些還在拍翅掙扎,領頭的打掃阿姨上前就喀喳喀喳地踩,用吹葉機從窗框縫隙把滿天飛蛾吹到地面。帶着口罩,我們合力用竹掃把掃了滿袋。那日我的感官都麻木了。

幾天後,我在窗上開始注意到一些冬季限定的蛾。牠們的紋理安靜樸素,多半僞裝成枯葉、斷枝、樹皮、帶地衣的樹皮,或者一塊木屑,他們停棲好就不怎麼動了,認份扮演一枚枯落物,受驚擾時就直直墜落裝死,久久才悄然爬回牆上。完全沒有張狂,只有肅穆,而那些精緻的擬態,懾服了我。

聽聽這些詞彙,塔塔加木夜蛾,阿里山夢尼夜蛾,像霧中森林的夢。我像是觀測到了霧林潛藏的符碼,每隻蛾的翅膀打開,都是一本演繹自冰河時期的書。

後來我積極參與管理站的蛾類調查,白天去森林枝頭搖落幼蟲飼養,晚上徘徊在亮燈的窗前採集成蟲。蟲我之間,那個裂隙,逐漸彌合,最後連躁動的夏季蛾類也不再懼怕。

退伍後,我把關於蛾的事寫成了書,就叫《霧林蛾書》。我也成了蛾友。